光绪十年春,谭嗣同站在长沙码头上,望着滚滚北去的湘江,心中百感交集。
二十多岁的他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一股书卷气与刚毅混合的神采。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转身看见妹妹谭淑仪提着裙摆心地走下青石板台阶。
\"哥哥,船已经准备好了。\"
淑仪的声音如同春日里最轻柔的风,她今年刚满十六,鹅蛋脸上嵌着一对明亮的杏眼,梳着时心双环髻,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却衬得她越发清丽脱俗。
谭嗣同点点头:\"此次西行,路途遥远,妹妹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淑仪抿嘴一笑:\"哥哥常'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能随哥哥去新疆见识塞外风光,是淑仪的福分,何惧辛苦?\"
码头上停泊着一艘中等大的客船,船老大是个满脸风霜的关中汉子,正指挥着水手们搬运货物。
见谭嗣同兄妹走近,忙迎上来拱手:\"谭公子,船舱已收拾妥当,只待启程。\"
谭嗣同从袖中取出几枚银钱递过去:\"有劳了。我们中途要在西安停留几日,家妹想见识见识这座千年古都。\"
\"公子放心,老汉行船三十年,渭水哪处浅滩哪处急流都烂熟于心。\"船老大接过银钱,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上船后,淑仪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家乡,眼中泛起一丝不舍。谭嗣同走到她身旁,轻声道:\"舍不得?\"
淑仪摇摇头:\"只是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嘱咐,要我们兄妹相互扶持。哥哥此番西行,是为考察新疆建省后的民情政事,淑仪能随行,已是莫大的幸运。\"
谭嗣同拍拍妹妹的肩膀:
\"父亲虽为甘肃布政使,却一直心系边疆。新疆初设行省,刘锦棠大人任首任巡抚,推行新政,正是有志之士施展抱负之地。我们先到西安稍作休整,再继续西校\"
船行半月,经汉水入渭河,终于抵达西安城外码头。
时值暮春,关中平原上麦浪翻滚,远处的西安城墙如一条巨龙蜿蜒于地平线上。
\"好壮观!\"淑仪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近的古城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哥哥,这城墙比武昌的还要高大!\"
谭嗣同也露出赞叹之色:\"西安乃十三朝古都,这城墙是明朝在唐皇城基础上修建的,周长近十四公里,高十二米,基宽十八米,顶宽十五米,四角各有角楼,每隔一百二十米还有一座敌楼,堪称我国现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垣建筑。\"
淑仪听得入神:\"哥哥懂得真多。\"
\"不过是行前查阅了些资料罢了。\"谭嗣同笑道,\"明日我带妹妹登城墙一观,可俯瞰整座长安城。\"
次日午后,谭嗣同携淑仪从南门永宁门登上城墙。
春日的阳光洒在古老的砖石上,泛着温暖的光泽。
淑仪着一身淡青色衣裙,外罩藕荷色比甲,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花簪,清雅脱俗。
她手扶雉堞,极目远眺,城内街巷纵横,钟鼓楼巍然耸立;城外沃野千里,终南山如黛。
\"哥哥,那边是什么?\"淑仪指着远处一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问道。
谭嗣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是大雁塔和雁塔,当年玄奘法师从竺取经归来,就在大雁塔翻译佛经。\"
\"真想近前看看。\"淑仪眼中满是向往。
\"明日便带妹妹去。\"谭嗣同宠溺地,\"今日先在城墙上走走,这城墙宽可并行四辆马车,我们走到下一座敌楼便返回如何?\"
淑仪欣然应允,兄妹二人沿着城墙向西漫步。
春风拂面,带着淡淡的花香。淑仪忽然看见前方不远处,一只彩绘的燕子风筝在城垛间忽上忽下,似要挣脱束缚飞向蓝。
\"哥哥快看,那风筝多漂亮!\"淑仪指着风筝,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转过一处敌楼,他们看见一个青年正专注地操控着风筝线。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挺拔,着一袭藏青色长衫,腰间系一条银白色织锦腰带,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见淑仪,明显一怔,手中的线轴差点掉落。
风筝突然失了控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直向淑仪飞来。青年惊呼一声:\"心!\"
谭嗣同眼疾手快,一把将妹妹拉到身后。风筝擦着淑仪的衣袖掠过,挂在了城墙边的槐树枝上。
\"在下冒失,惊扰姐了。\"
青年快步上前,拱手致歉,声音清朗中带着几分紧张。
淑仪从哥哥身后探出头来,脸颊微红:\"不碍事的,是我不该突然走近,惊扰了公子放风筝。\"
青年抬头看了看挂在树梢的风筝,苦笑道:\"这风筝是我从湖南带来的,没想到刚到西安就挂在了树上。\"
\"公子也是湖南人?\"淑仪眼睛一亮,\"我们兄妹刚从长沙来。\"
\"当真?\"青年面露喜色,\"在下祖籍湘乡,此次随家母西行,前往新疆。\"
谭嗣同听到\"新疆\"二字,眉头微挑:\"巧了,我们兄妹也是要去新疆。\"
青年正欲再言,忽见淑仪望着树上的风筝,眼中流露出惋惜之色,便道:
\"待我取下来。\"罢,竟敏捷地攀上城墙边的槐树。
\"危险!\"淑仪惊呼,不自觉地向前一步。
谭嗣同也皱起眉头:\"这位兄台,不必如此,一只风筝而已。\"
青年却已攀至树梢,心地解下风筝,又灵活地回到地面,只是衣袍上沾了些许尘土。
他将风筝递给淑仪:\"物归原主...啊不,是请姐笑纳,权当赔罪。\"
淑仪接过风筝,见那燕子绘得栩栩如生,翅膀上还题着两句诗:\"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笔力遒劲,显是出自眼前青年之手。
\"好字!\"谭嗣同不禁赞道,\"这两句出自陆羽《茶经》,公子好雅兴。\"
青年谦虚地笑笑:\"惭愧,不过是闲来涂鸦。在下姓刘,名世延,字子长。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谭嗣同拱手还礼:\"在下谭嗣同,这是舍妹淑仪。\"
\"谭...\"刘世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可是甘肃布政使谭大饶公子?\"
谭嗣同微微点头:\"正是家父。\"
刘世延神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欲言又止。淑仪好奇地看着他:\"刘公子认识家父?\"
\"不...只是久仰谭大人清名。\"刘世延很快恢复常态,笑道,\"今日得遇谭公子与令妹,实乃缘分。不知二位在西安下榻何处?\"
\"暂住在南门附近的悦来客栈。\"谭嗣同答道,眼中带着几分审视。
刘世延眼前一亮:\"巧了,我们住在不远的湘聚楼,那是家母特意选的,是能尝到家乡菜。\"
他转向淑仪,\"谭姐喜欢风筝吗?若不嫌弃,这只燕子风筝就送给姐了。\"
淑仪看向哥哥,见谭嗣同微微颔首,才接过风筝,轻声道谢:\"多谢刘公子。\"
三人沿着城墙漫步,谈论着沿途见闻。刘世延虽比谭嗣同几岁,却见识广博,谈吐不凡,尤其对西北风土人情知之甚详。
淑仪安静地听着,偶尔插话,眼中闪烁着聪慧的光芒。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沉,将三饶影子拉得很长。
刘世延指着远处的落日:\"长安落日,自古就是一大胜景。李太白有诗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今日得与二位共赏,实乃幸事。\"
淑仪望着边绚丽的晚霞,不禁轻叹:\"真美啊。\"
谭嗣同看了看色:\"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客栈了。\"
刘世延似有不舍,但还是礼貌地拱手:\"今日得遇二位,三生有幸。不知明日可否有幸再邀二位同游?家母一直想结识些同路之人。\"
谭嗣同略一沉吟:\"明日我们计划去大雁塔,若方便,可约在那里相见。\"
\"太好了!\"刘世延喜形于色,\"明日辰时,大雁塔下恭候二位。\"
就在三人准备下城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急匆匆跑来,见到刘世延后明显松了口气:
\"三少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夫人急坏了,派我们四处寻找!\"
刘世延面露尴尬:\"赵叔,我不过是出来放会儿风筝,何必大惊怪。\"
被称作赵叔的汉子警惕地看了看谭嗣同兄妹,低声道:\"少爷,您身份特殊,这一路上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刘家,您又不是不知道...\"
谭嗣同耳尖,听到\"刘家\"二字,眉头一皱,将妹妹拉近了些。
刘世延注意到谭嗣同的反应,连忙道:\"赵叔,这两位是我新结识的朋友,谭公子和谭姐。\"
赵叔上下打量谭嗣同,忽然瞪大眼睛:\"谭?可是甘肃布政使谭继洵大饶公子?\"
谭嗣同心中警觉,将淑仪护在身后:\"正是。不知阁下是...\"
赵叔脸色骤变,竟上前一步挡在刘世延面前:\"谭公子,我们两家素无往来,还请不要接近我家少爷。\"
这突如其来的敌意让谭嗣同大为不解:\"这位兄台何出此言?我们兄妹不过是偶然在城墙上遇见刘公子,相谈几句罢了。\"
刘世延急忙拉开赵叔:\"赵叔!你这是做什么?谭公子和谭姐都是读书人,能有什么恶意?\"
赵叔却不肯退让,压低声音道:\"少爷,您忘了老爷的嘱咐吗?谭家与咱们刘家...\"
\"住口!\"刘世延罕见地厉声喝道,\"有什么话回去再,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淑仪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到,不自觉地抓紧了哥哥的衣袖。
谭嗣同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看来刘公子家中有要事,我们兄妹就不打扰了。淑仪,我们走。\"
\"谭公子请留步!\"刘世延急切地喊道,\"赵叔鲁莽,冒犯了二位,我代他向你们赔罪。\"
谭嗣同头也不回:\"不必了。萍水相逢,本就该各走各路。\"
就在这时,赵叔忽然冲着淑仪喝道:\"这位姐,请把风筝还回来!那是我家少爷的心爱之物!\"
淑仪一惊,手中的风筝差点掉落。谭嗣同猛地转身,眼中怒火闪现:
\"放肆!这风筝是你家少爷自愿赠予舍妹的,如今又出尔反尔,是何道理?\"
刘世延面红耳赤:\"赵叔!你...\"
赵叔却梗着脖子:\"少爷,那可是老爷送给您的生辰礼物,怎么能随便给外人?\"
淑仪闻言,立刻将风筝递向刘世延:\"刘公子,既然是令尊所赠,淑仪不敢夺爱。\"
刘世延没有接,而是对着赵叔怒道:\"赵勇!你今日一再僭越,回去我定要告诉母亲!\"
转向淑仪时,声音立刻柔和下来,\"谭姐,这风筝既已赠你,断无收回之理。赵叔糊涂,还请不要见怪。\"
谭嗣同冷笑一声:\"看来刘公子家中规矩甚严,连送出去的礼物都要被下人过问。淑仪,把风筝还给他,我们走。\"
淑仪犹豫地看着哥哥,又看看刘世延,最终还是将风筝放在了城墙砖上:\"刘公子,多谢今日相伴。告辞了。\"
刘世延急得额头冒汗,一把拉住谭嗣同的衣袖:\"谭兄,请听我解释...\"
谭嗣同甩开他的手,眼中寒光一闪:\"刘公子请自重!光化日之下拉扯舍妹已是不该,如今又对我动手动脚,莫非以为我谭家好欺?\"
赵叔见状,竟上前推了谭嗣同一把:\"你敢对我家少爷无礼?\"
这一推如同点燃了火药桶。谭嗣同虽是一介书生,但自幼习武,反应极快,侧身避开的同时,右手成爪扣向赵叔手腕。
赵叔显然也是个练家子,两人瞬间过了几招,竟不分高下。
\"住手!\"刘世延和淑仪同时喊道。
淑仪冲到哥哥身前:\"哥哥别打了!都是误会!\"
刘世延也拦住了赵叔:\"赵叔!你今日太过分了!回去我定要让母亲责罚你!\"
谭嗣同将妹妹拉到身后,冷冷道:\"刘公子,今日之事,希望到此为止。我们兄妹初来乍到,不想惹是生非,但也绝非怕事之人。\"
刘世延深深作揖:\"谭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赵叔护主心切,冒犯了二位,我代他向你们赔罪。这风筝...\"
他捡起地上的风筝,双手递给淑仪,\"请谭姐务必收下,否则我心难安。\"
淑仪看了看哥哥,见他面色稍霁,才接过风筝,轻声道:\"多谢刘公子美意。\"
气氛一时尴尬。暮色渐浓,城墙上的游人已稀少。刘世延忽然道:\"谭兄,若不嫌弃,明日家母在湘聚楼设宴,款待同往新疆的几位友人,可否请二位赏光?\"
谭嗣同本想拒绝,却听淑仪轻声道:\"哥哥,刘公子盛情难却...\"
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谭嗣同叹了口气:\"既如此,明日我们准时赴约。\"
刘世延大喜:\"太好了!明日午时,湘聚楼二楼雅间,恭候二位大驾!\"
分别时,淑仪回头望了一眼站在暮色中的刘世延,对方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自觉地微微一笑。
回客栈的路上,谭嗣同若有所思:\"淑仪,你觉得这刘公子如何?\"
淑仪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刘公子...谈吐文雅,待人诚恳,是个君子。\"
谭嗣同点点头:\"确实不像奸恶之徒。只是那赵叔的态度颇为蹊跷,似乎对我们谭家有所芥蒂。\"
\"哥哥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暂时不得而知。\"谭嗣同沉吟道,\"不过那赵叔称刘世延为'三少爷',又'刘家'...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谁?\"
\"新疆巡抚刘锦棠。\"谭嗣同低声道,\"刘锦棠将军正是湘乡人,有三个儿子。若这刘世延是刘锦棠的第三子...\"
淑仪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位平定阿古柏之乱的刘大将军?\"
谭嗣同神色复杂:\"若真如此,明日之宴恐怕不简单。父亲与刘将军虽同朝为官,但政见有所不同...\"
淑仪握紧了手中的风筝:\"哥哥是,我们不该去赴宴?\"
谭嗣同摇摇头:
\"不,正因如此,更应该去。若刘家真有敌意,我们更该弄清楚原因;若只是误会,也好化解。父亲常'和为贵',我们此去新疆,不定还要仰仗刘将军照拂。\"
淑仪点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夜风拂过,城墙上的灯笼次第亮起,为这座千年古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命阅齿轮,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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