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深处,非阴非阳,非生非死之境。
簇乃转轮殿辖下,远离阎罗殿森严殿宇与孽镜台煌煌镜光的一处僻静偏殿。
殿宇本身仿佛并非砖石砌筑,而是由凝固的阴影与沉淀的时光直接塑成,空旷、寂寥,弥漫着一种万古不变的沉默。
殿内无窗,唯有四壁之上镶嵌的九盏幽冥青灯,灯盏形如枯握的鬼手,托着一簇簇幽冷的、仿佛凝结了无数未亡之念的青白色火焰。
火焰无声摇曳,光芒并不刺眼,却能将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冰冷彻骨,毫无暖意,将偌大的殿堂笼罩在一片清冷与孤绝之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难以名状的味道。并非单纯的香或臭,更像是陈年古籍的墨香混合了某种冰冷青铜器的锈蚀气息,再糅杂进一丝极淡的、如同冬日冻土深处的寒意。
这气息沉滞、厚重,仿佛能渗透魂灵,压垮一切轻浮的思绪。
殿堂中央,地面并非实体,而是一片深邃无垠、缓缓顺时针旋转的黑暗虚空。虚空无声无息,吞噬着光线与声音,仿佛直通宇宙的终极寂灭。在这片虚无之上,稳稳悬浮着一面巨大的、直径约三丈的圆形镜台。
此物绝非人间乃至寻常幽冥可见之镜鉴。
其镜面并非光洁如冰,反而如同最浓稠的、正在缓慢蠕动流淌的墨池,又似一口深不见底、沉淀了亿万载怨憎的古井之水,幽深得能将一切窥探的目光与魂灵吸入其郑
偶尔,墨色镜面会泛起一丝涟漪,映照出的却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某些遥远时空碎片中扭曲的痛苦与执念。
镜缘非金非玉,乃是由无数扭曲、哀嚎、却又被永恒凝固于无声瞬间的灰白色魂影熔铸而成。这些魂影密密麻麻,相互挤压,构成了镜台冰冷而残酷的边框,无声诉着它所照见的,尽是沉沦难解、梗阻于轮回之外的痼疾顽怨。
此乃转轮殿孽镜台。它不但映生前功过,判善恶是非,还专司窥探那些滞留于阴阳缝隙、怨念缠结如乱麻、因果混乱如蛛网,以至于无法被正常轮回机制接纳的最顽固的怨念集合体。它是幽冥用于诊断“顽疾”的工具。
镜台之前,一道身影孑然独立,仿佛自亘古便矗立于此,与这片死寂之境融为一体。
正是无相画官——林木生。
他身着一袭青灰轮回法袍,袍色深邃如暴雨前压抑的穹,质地非丝非麻,隐约流动着暗沉的光泽。
袍服之上,以某种蕴含法则之力的暗金丝线,绣满了无数繁复玄奥、不断自行重组变化的幽冥符文。
这些符文并非死物,它们如同拥有独立的生命与呼吸,随着林木生体内那糅合了“枯寂”与“塑形”的独特力量的流转,而微微明灭、起伏不定,散发出一种既带来万物终结冰冷,又蕴含梳理再造秩序的奇异气息。
他的面容笼罩在一层永恒的、流动的薄暮光影之后,模糊不清,这并非法术遮掩,而是其“无相”本质的外显,隔绝了尘世一切情感的沾染与因果的随意攀附。
唯有一双眼眸,穿透迷障,清晰无比,成为他脸上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心悸的特征。
左眼,乃是枯灭雷眼。其瞳孔深处,并非血肉构造,而是缩的、不断生灭的、由最精纯的寂灭之意凝聚而成的青灰色电危
凝视其中,仿佛能窥见星辰崩毁、万物归墟、时间尽头绝对的冰冷与虚无。目光所及,无需动用神通,便自然带有一种令沸腾灵魂冻结、使蓬勃生机悄然枯萎的终极威慑。这是破灭与终结的权柄显化。
右眼,乃是塑形玉眼。其色泽温润剔透,宛如最上等的昆仑灵玉历经万载寒泉淬炼而成,内蕴柔和却沛莫能御的造化白光。
目光流转间,似乎能洞悉万物内在脉络,梳理混乱能量,赋予无形以暂形,导引无序入轨范,甚至能感知到最细微的因果丝线的颤动。这是塑形与创造的权柄显化。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身上达成了一种危险的、动态的平衡,构成了无相画官独特的森然威仪,于静默中无声弥漫。
此刻,那面平日沉寂如死的墨色镜面,正剧烈地波动起来。
仿佛沉睡的太古凶兽被惊醒,原本缓慢蠕动的“墨汁”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猛然沸腾、翻滚!
咕嘟作响声中,一片极其浓郁、粘稠得化不开、令人望之欲呕的暗血色雾气,自镜心最深处挣扎着浮现、急剧扩散,瞬间染红了半镜面,如同一个不断渗血的巨大伤口。
雾气核心,并非实体,却比实体更为恐怖——那是一道极细、极艳、红得刺眼欲滴、仿佛由最纯粹的怨毒与绝望凝结而成的——丝线!
此物,正是令幽冥诸多差役鬼使、都闻之色变的“血饵”!
它如同一条拥有独立生命的邪异血蛇,在翻涌的血雾中疯狂地扭动、伸缩、探询,散发出一种混合了极致贪婪、无边绝望、刻骨怨毒的恐怖吸力,疯狂地渴求着生机与替代品。
丝线的尽头,穿透重重镜面空间的阻隔,模糊却坚定地牵连向遥远阳世的某个方位,死死缠绕住一个蜷缩的、散发着脆弱而温暖新生柔光的……胎儿虚影!
那柔光本是生命之初最纯净的体现,此刻却在血丝贪婪的缠绕与吮吸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摇曳,如同风中之烛。
景象的背景,被浓郁得令人窒息的湿冷气息所笼罩。连绵的阴雨、青苔的霉味、湿木的腐朽气、甚至还有隐约可辨的……泪水的咸涩与干涸血液的铁锈味,交织糅杂,构成一幅江南梅雨时节特有的、粘稠而绝望的画面,那阴郁压抑的氛围几乎要透过镜面,弥漫到这幽冥殿宇之郑
“嗡——”
镜台之畔,一枚悬浮的玄黑色玉牒随之发出低沉却异常急促的震鸣,其声不似金石,更似幽冥古钟被无形之力敲响,震波直抵魂灵深处。玉牒表面,朱砂般的字迹如同被无形之笔飞速书写,殷红刺目,每一个笔画都蕴含着转轮殿的无上法旨:
“临州府界,新丧产鬼秦氏莲,怨念化形‘血饵’,缠生者胎元,梗阻轮回,危殆母子,阴阳序乱。着无相画官林木生,即往处置,断其因果,平其怨戾,引渡往生。钦此。”
林木生的目光,如同精准的平砝码,落在镜中那疯狂扭动、试图汲取更多生机的血饵之上。枯灭雷眼深处的青灰电涡微微一滞,评估着强行湮灭所需付出的代价与可能引发的轮回涟漪;塑形玉眼的温润光华则流转稍速,分析着其构成、源头与那万千因果丝线的纠缠方式。
“血饵…”他低声自语,声音平稳无波,却似蕴含着奇异的力量,让周遭本就沉滞的空气为之凝固定格。他深知此物之棘手远超寻常凶煞。
它非是单纯狂暴的怨念聚合,而是地间最本源的母性守护执念,在遭遇极端不公、惨烈痛苦死亡后,被彻底扭曲、异化而成的至毒至秽之物。
其性极阴寒,粘稠如胶,专噬生机阳气,更因源于对“生”的极致渴望,与轮回根基有着一丝微妙而危险的联系。若简单地以枯寂雷力强行摧毁,犹如火上浇油,极易引发不可测的轮回涟漪与因果反噬,甚至可能波及那被缠绕的无辜生灵。
他并未立即动身。右手微抬,那支通体莹白如玉、笔尖自然流淌着柔和却不容置疑光华的塑形玉笔凭空显现于修长的指间。笔身微温,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
笔尖并未蘸取任何墨汁,而是直接、精准地点向沸腾镜面中那道疯狂的血饵红丝。
并非物理接触,而是隔空遥指,以意念与权柄锁定。
“溯。”
一字敕令,如同冰冷的钥匙,猛然撬开了尘封于幽冥与时光深处的、最痛苦绝望的记忆之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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