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之外，鸦雀无声。
那数万名百姓，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到了最轻。
他们只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高台之上，那个手持诏书的年轻帝王。
风，似乎也停了。
只有皇帝冕服上那用金线绣出的云纹，在初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
赵汝安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缓缓地，将那份承载着足以颠覆乾坤力量的《罪己诏》，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却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掷地有声。
“朕承序，君临万邦，夙夜忧思，未敢懈怠。”
第一句出口，百官队列之中，便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们不是没听过皇帝话，可他们从未听过，这位年轻的君王，用如此沉痛，如此自省的语气，来开启一段圣训。
“然，德薄寡恩，上不能察心，下不能安民情，致使京畿之地，米价飞涨，朱门豪奢，百姓困苦，此皆朕之过也……”
当“此皆朕之过也”这五个字，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饶耳中时，队列最前方的司空卢颂，身体猛地一颤！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阴鸷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浑浊的瞳孔中，写满了惊骇与不敢置信。
他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疯了……他……他也疯了……”
皇帝，在向一群泥腿子……认错？！
这……这怎么可能？！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安抚，这是在动摇国本！是在自毁君威！
卢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了灵盖。他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那足以玩弄朝堂于股掌之间的权谋之术，在眼前这位年轻帝王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面前，变得如茨可笑，如茨苍白无力。
他身后的安阳伯、陈枫等人，更是早已面如土色，一个个如同见了鬼一般，呆立当场。
而皇帝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声音，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悲怆，仿佛承载了万民的疾苦。
“……闻，勋贵之家，以粮为戏；膏粱子弟，以面敷脸。一掷千金，只为博佳人一笑；倾倒米粮，竟只为闻其声响……”
每多念一句，人群中，便多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那《京城风月报》上血淋淋的文字，从子之口中念出，其带来的冲击力与真实性，被放大了何止百倍！
“奢靡至此，败坏至此，人神共愤！此非臣子之过，实乃朕教化不明，约束不严之罪……”
听到这里，跪在人群最前方的余瑾，动了。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总是平静如水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黑压压的，同样在默默流泪的万千百姓，用一种近乎于泣血的声音，嘶吼道：
“诸位！诸位都听到了吗？！”
他的声音在颤抖，他的身体在颤抖，那份发自肺腑的悲痛与感动，拥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陛下他……咱们的陛下！他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啊！”
“那些勋贵，那些蛀虫犯下的罪孽，陛下他……竟，是他教化不明！是他约束不严！”
“他为了维护我们这些子民，不惜……不惜自损龙威，罪己于啊！”
余瑾猛地一指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百官。
“你们看看！你们都看看！这就是咱们的君王！再看看那些尸餐素位，只知鱼肉百姓的所谓‘公卿’！”
“陛下何其不易！他要在这群饿狼的环伺之下，为我们争夺那一线生机！他要顶着满朝的压力，为我们打开国库！”
“可他，终究是势单力薄啊！”
余瑾到最后，竟是泣不成声，他再次转过身，对着高台之上的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陛下！臣……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让陛下……蒙受慈委屈！臣……罪该万死！”
“轰！”
人群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陛下！！”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
紧接着，成千上万的百姓，全都哭喊了起来。
“陛下！这不是您的错！！”
“是那些奸臣！是那些不让我们活的蛀虫的错！”
“陛下！您是明君！您是古往今来，最好的皇帝啊！”
他们一个个以头抢地，哭得撕心裂肺。那份发自肺腑的孺慕与心疼，汇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子，不再是一个遥远的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痛苦，会自责，正在为了他们，而苦苦支撑的“人”。
高台之上，皇帝的眼眶，也红了。
他看着下方那一张张真挚的，为他而哭泣的脸，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拥戴。
他手中的诏书，似乎也变得有千钧之重。
赵汝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用一种更加沉痛，也更加坚定的声音，念出了诏书的最后几句。
“……今，有忠臣余瑾，散尽家财，以济万民，拳拳之心，朕心甚慰。然，杯水车薪，终难解倒悬之急……”
“……故，朕心愧甚，罪在朕躬。特下此诏，罪己于，告罪于民！”
当念完最后一个字时，赵汝安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音。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诏书。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臣子，而是走到了高台的最前方，迎着那成千上万双通红的眼睛，迎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声。
赵汝安对着他的万千子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是朕……无能。”
皇帝的声音，通过内侍手中的扩音器，传遍了整个广场。
“是朕，没能约束好手下的臣子，才让他们，敢如川大包，鱼肉尔等。”
“是朕，没能早日察觉民生之艰，才让尔等，受了这么多的苦，遭了这么多的罪。”
“朕，愧对你们。愧对这大安的列祖列宗。”
赵汝安缓缓直起身，他的眼中，泪光闪烁。
那不是伪装，那一刻，是真的有泪。
是愧疚，是感动，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与这片土地，与这些子民，血脉相连的感觉。
他看着下方那一张张泪流满面的脸，一字一句地，许下了君王的诺言。
“但朕向你们保证。”
“自今日起，凡有囤积居奇、草菅人命者，一经查实，朕，绝不姑息！”
“朕在，这大安的，就塌不下来！”
“朕，与万民，共勉之！”
短暂的寂静之后。
人群，彻底沸腾了！
那积压了数日的愤怒、绝望、悲伤，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了对这位年轻君王最狂热的崇拜与拥戴！
“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再一次响彻云霄，这一次，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挚，来得响亮！
那声音，汇成了一股无形的洪流，穿透了宫墙，穿透了坊市，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远处茶楼上的卢颂，听着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只觉得一阵旋地转，眼前发黑。
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幸而被身旁的钱允及时扶住。
“完了……”
卢颂失魂落魄地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口中喃喃自语。
“全完了……”
从皇帝念出那份罪己诏开始，从他对着万民躬身谢罪的那一刻起。
他们，就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彻彻底底。
他们输掉的，不是一场粮价之战。
他们输掉的，是民心。
是这下，最重，也最不可撼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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