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集:碑石藏心
破庙的蛛网被晨露浸得透亮,双经渡正低头整理着案上的麻纸,墨迹在纸上洇出浅灰的云纹。案边堆着半篓晒干的青蒿,药香混着庙外飘来的麦秸气,在潮湿的空气里缠成一股温吞的绳。
“先生,这味‘地骨皮’的炮制法子,再给我一遍?”随安的声音撞在泥塑神像的残肩上,碎成几缕飘下来。少年手背沾着草汁,指缝里还嵌着昨夜碾药时蹭的炭黑,眼睛却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卵石。
双经渡抬眼时,见老妇端着陶碗从庙门进来,碗沿结着圈米油。她脚边的竹筐里晃着两双布鞋,针脚密得像春日麦田里的新苗。“先生今早没喝粥,”老妇把碗往案边推了推,粗粝的掌心在围裙上蹭了蹭,“我家三子,您昨夜对着油灯写了半宿。”
麻纸上的字迹忽然顿了顿,一滴墨珠坠在“温疟后期调护法”的“护”字上,晕成个的黑团。双经渡放下狼毫,指尖在那团墨迹上轻轻按了按:“老丈的脉相虽稳了,可《内经》‘病去如抽丝’,总得把后续的法子写细些。”
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几十双脚踩过积水的声音。随安扒着破窗往外看,惊得差点碰倒药碾子:“先生!好多人扛着石头木桩过来了!”
双经渡走到门边时,正见刺史带着几个衙役站在晒药的竹匾旁,靴底沾着的泥点落在刚晒好的紫苏叶上。刺史身后跟着的石匠扛着錾子,木牌上用炭笔写着三个字——渡心碑。
“双经先生,”刺史拱手时,官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药渣,“百姓要立块碑记您的恩情,下官想着,这也是民心所向。”他眼角的笑纹里还嵌着昨日看诊时的疲惫,可话的声音却比前几日亮堂了许多。
双经渡望着人群里那些熟悉的面孔:断了腿的货郎正扶着石桩喘气,他那被疟疾折磨得脱形的儿子,此刻正帮石匠递着墨斗;卖布的寡妇抱着两匹蓝印花布,要给碑座做个罩子;连前几日还在医棚外哭丧的妇人,也端着一筐刚蒸好的糜子糕,往石匠手里塞。
“使不得。”双经渡弯腰拾起一片被踩碎的紫苏,叶片上的纹路像极了病人手腕上的青筋,“《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真要记,不如记这温疟的治法,记如何防,如何调。”
人群里忽然静了静,只有风卷着药香在石桩间打旋。老妇把布鞋往随安怀里一塞,拨开人群走到前面:“先生是外来的,可这救命的恩,是实实在在的。我儿没了,是先生让我明白,活着的让好好活——这碑,得立。”她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颤,手里的竹筐晃了晃,露出里面新纳的鞋底,针脚间绣着极的“安”字。
刺史从袖中摸出一卷纸,展开时簌簌作响:“下官已让人把先生的药方抄了十份,贴在城门口和市集里。可这碑,是百姓要刻您的名字,刻您的‘医病先医心’。”
双经渡望着石匠在木牌上描红的“渡”字,忽然想起初到虢州时,护城河上漂着的那些无人收殓的浮尸,想起破庙里挤满的流民,想起老妇把儿子的遗物往火堆里扔时,那双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他指尖在袖中捏了捏,那里藏着半块被体温焐软的麦芽糖,是前日个痊愈的孩童硬塞给他的。
“要立,便立在医棚旁吧。”他转身往庙内走时,声音被风撕成了碎片,“别刻名字,刻‘众生自渡’四个字。”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石匠抡起錾子在石头上敲出第一声脆响,惊飞了檐下的几只麻雀。随安抱着布鞋追到廊下,见先生正往麻纸里夹一片晒干的艾叶,忽然鼓起勇气问:“先生,我们真的要走吗?”
双经渡把那卷麻纸捆好,绳结打得是《金刚经》里的“吉祥结”:“河西走廊的风,吹得到处都是。前几日商队,凉州那边正闹‘干霍乱’,比温疟更烈。”他抬头时,见老妇正踮脚往庙内看,见他望过来,慌忙背过身去,用袖子擦着眼睛。
随安的手指绞着衣角上的药渍,喉结滚了半才:“我想跟先生走。”这句话撞在神像的残臂上,弹回来时带着颤音,“我爹是药农,我识得山里的草;我娘信佛,我听得懂先生念的经。”
双经渡看着少年手背上的草汁,忽然想起初见他时,这孩子背着半篓草药躲在树后,眼睛瞪得像受惊的鹿。那时疫正烈,官府封了药铺,这孩子却敢把草药往流民堆里送,被衙役追得在巷子里钻。
“西行的路,比虢州的疫更苦。”他往随安手里塞了块麦芽糖,糖块在少年掌心慢慢化开,“没有医棚,没有百姓送的糜子糕,遇上沙暴,连口水都喝不上。”
随安把糖块含在嘴里,甜味从舌尖漫到眼底:“我不怕。我爹,能救饶草,长在最险的崖上。”他从怀里掏出片晒干的枸杞叶,叶片脉络清晰得像张地图,“这是我在老医者的药圃里采的,能明目。先生过,走夜路时,心明比眼明更要紧。”
庙外的錾子声忽然密了起来,石屑像雪片似的落在地上。双经渡望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内经》里的“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忽然伸手摸了摸随安的头:“明日一早,看看你的包袱收拾得利落不。”
随安愣了愣,突然转身往庙外跑,草鞋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惊得石匠手里的錾子差点掉在地上。老妇正蹲在碑石旁,用衣襟擦着石面上的尘土,见少年飞奔过来,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个热糜子糕:“看你乐的,先生答应带你走了?”
随安嘴里的糖还没化完,含混着:“婆婆,您的布鞋……”
“拿着穿。”老妇把竹筐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往人群里走,“我再去蒸几笼糕,给你们路上带着。”
夕阳从神像的破洞里照进来,在麻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双经渡把写好的医册抚平,忽然想起刚到虢州那晚,也是这样的夕阳,染红了护城河的水。那时他以为,这城熬不过这个秋了。
庙外的錾子声还在继续,“众生自渡”四个字,正被一锤一锤地刻进石头里。风从破窗钻进来,卷着药香和石屑,往河西走廊的方向飘去。
想知道双经渡师徒何时启程?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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