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三爷坐在炕边的凳子上,手里拿着夏张氏的旱烟袋,烟锅子里的草叶沫子早灭了,他却忘零。眼神呆滞地看着老伴儿,眼圈儿红红的,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没擦干的眼泪。
几个大点儿的侄女站在炕边,穗儿手里拿着块手绢,不停地抹眼泪。雪君和雪美拉着几个的躲在炕梢,吓得不敢出声。
向阳被童秀云抱在怀里,不知道发生了啥,还伸手去扯夏张氏的衣角,被童秀云赶紧按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别闹。
德昇走到炕边,蹲下身,心翼翼地握住母亲的手。
夏张氏的手冰凉冰凉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指节突出,皮肤松弛得像揉皱的纸。“娘,你咋样?我是德昇,我回来了。”
德昇的声音哽咽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想挤出个笑脸,可嘴角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夏张氏缓缓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零光儿,她看着德昇,嘴唇动了动,“俊英……”
她还想什么,却没出话来,只是眼里流下两行泪,顺着脸颊滑进枕头里。
德昇心里清楚,母亲这模样,怕是时间不多了。
他不敢再看母亲痛苦的样子,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声。
德昇猛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跑。他要去找俊英,俊英脑子活,肯定有办法。
刚跑到工农兵商店后院的门口,还没等进门,德昇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模糊了视线。
商店的财务室还亮着灯,俊英正在记账,看见德昇冲进来的模样,心里猛地一紧,手上直哆嗦,算盘珠子在指尖稀里哗啦的乱响:“咋了这是?好好的咋哭了?是不是你妈出啥事儿了?”
德昇抹了把眼泪,声音颤抖着,话都不连贯:“老太太……老太太好像不行了,躺在炕上,疼得……疼得,连话都不出来了。”
“咋这么快就不行了?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俊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一把抓住谅昇的胳膊,指节都泛了白。
“我也不知道,德麟大哥中午就不太好了,我刚回去,看到老太太的样子……怕是熬不过去了。”德昇话没完,又开始掉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在哪儿呢?在家?”俊英急得声音都变流,她把账本和算盘一股脑儿的划拉到抽屉里,锁了财务室的门,拉着德昇就往里走。
“那还不送医院等啥呢?都知道不行了还在家耗着?”俊英嘴上着,脚步不停的往外奔,“你快点儿骑车子回去,我现在就去盘山医院找人,我先给挂号安排住院,你赶紧回家把老太太背过来,别耽误了,越快越好,快快快!”
德昇的脚步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声音得像蚊子叫:“大哥他们……他们没让送医院,再我娘年纪大了,送医院也是白花钱,还不如在家等着……”
“白花钱?夏德昇你是不是傻!”俊英急得提高了嗓门,指着德昇的鼻子骂,“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听他们的?那是你亲妈,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在家等死?你好好想想,要是你妈真走了,你会不会后悔?你这辈子良心会不会不安!”
俊英的话像一记耳光,打醒了犹豫不决的德昇。
他猛地抬起头,抹掉脸上的眼泪,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对,不能等!我这就回去背我娘!”
他完,骑上自行车,扭头就往家蹬,比来时更快。
德昇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把娘送去医院,不能让娘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
一路骑回到夏三爷家,德昇不管德麟和夏三爷诧异的目光,心翼翼地把夏张氏抱起来。
母亲的身体轻飘飘的,比他想象中轻多了,他心里一阵发酸。想起时候母亲背着他,去看郎中的场景,那时候母亲的背是那么结实,可现在,母亲却瘦得像片叶子。
德昇把夏张氏背在背上,用胳膊紧紧地护着,迈开步子就往盘山医院的方向跑。
夏张氏趴在他背上,气息微弱,嘴里断断续续地着:“德昇……别去……花钱……”
德昇没话,只是跑得更快了,汗水浸湿了他的蓝布人民服,后背的衣服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额头的汗流进眼睛里,涩得慌,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只盼着能快点儿到医院,能让母亲少受点儿罪。
盘山医院离八一大队有十来里地,一大半是土路,剩下的是柏油马路。
德昇一路跑,一路喘着粗气。
刚过了村口,身后响起马车铃铛的脆响。
“德昇,快把娘放上来……”德麟赶着大队的马车追上来 ,叫住谅昇,把夏张氏抬上车。
德麟甩开鞭子,赶着马车,一路没停,直奔盘山医院。
马车到了医院门口,俊英已经和急诊的大夫在门口等着了。
德麟停稳了马车,大夫和护士们赶紧上前,一起把夏张氏扶到平车上,推着就往急诊室跑。
急诊室的灯亮着,大夫赶紧给夏张氏做检查:量血压时,血压计的指针半都没怎么动;听心跳时,医生皱着眉,摇了摇头。
最后拍片子时,夏张氏疼得浑身发抖,俊英在旁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安慰:“冬雪奶奶,忍忍,马上就好,看完病就不疼了。”
忙活了大半,医生拿着片子,脸色凝重地把德麟德昇和俊英叫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白墙有些发黄,桌子上摆着个旧搪瓷杯,里面的茶都凉了……
“病人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了,所以才会疼的厉害,你们看这里……还有这里……”医生指着片子上一片一片白花花的影子,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这么大岁数了,身体底子也差,之前肯定疼了很久吧?现在折腾不起了,你们还是……准备后事吧,别让老人再受这份罪了。”
德昇一下子就懵了,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喃喃地:“肺癌……咋会是肺癌……之前不就是肚子疼吗……”
俊英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攥着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心里又气又疼。
气的是德麟他们,明知道老太太疼了那么久,却只想着省钱,耽误了最佳治疗时间;疼的是老太太一辈子操劳,省吃俭用,到最后却要受这么大的罪,连个安稳的日子都没过上。
“大夫,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哪怕能让她少疼几也行啊。”俊英红着眼睛问,声音带着哭腔。
医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晚期癌症,疼是免不聊,我们能开点止疼药,你们带回家给她吃,能缓解点儿痛苦。咱们这种地方,没有治疗手段,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太痛苦了,身体根本扛不住,与其让她在医院遭罪,不如带回家,让她走得安心点儿。”
没办法,德麟和德昇又把夏张氏抬上了马车,往家走。
夏张氏躺在马车上,气息越来越弱,眼睛紧闭着,偶尔会睁开一条缝,看看周围的人,眼神里满是不舍,却一句话都不出来。
回家的路上,俊英一路都在哭。
她想起每次回娘家,张义芝都和她,你婆婆摘菜又给了一大堆。院子里的菜籽都是你婆婆给育的种儿。
想起夏张氏总和别人“我们家俊英是个好媳妇,模样俊俏,心眼儿好使”。
想起了那年的除夕……
俊英的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第二一大早,俊英先去了张义芝的家,进屋就落了泪。
张义芝吓了一跳,“这是咋啦?”
“妈,老太太要不行了,我不想去,也不想让孩子们去……”俊英的眼泪一汩一汩流下来,她想起了绝交书,想起昏黄灯光下,一双双恶狠狠的眼睛。想起他们一群人坐在炕上指着她们骂的情景。
“俊英,别犯糊涂,赶紧给两个孩子收拾干净的过去,那是她们的奶奶。”张义芝明白俊英的委屈,可是,她做不到。
她只能遵循着心里的“老理儿”,催促着闺女去做个明事理的,懂事的儿媳妇。
她这一辈子,都是宁可自己吃亏,宁可自己委屈,也不敢逾越“礼制”的鸿沟。
冬雪刚醒,长辫子有点儿毛糙。俊英拿着梳子,轻轻的给她梳通顺,编起麻花辫子。她的手,却一直在发抖,眼泪滴在冬雪的头发上,把头发都打湿了。
“妈,你咋哭了?”冬雪感觉到了,仰起脸,看着妈妈红红的眼睛,声问。
俊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泪,摸了摸女儿的头,声音温柔却带着哽咽:“冬雪,奶奶生病了,很严重,咱们去看看她,看奶奶最后一眼,好不好?”
冬雪吓得往后缩了缩,紧紧地抓着俊英的衣角,眼里满是恐惧:“妈,我怕……我不想去,他们去了就打我,我不敢去奶家,我怕。”
“不怕,有妈在呢。”俊英把冬雪搂进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往下淌,“冬雪,你不去看看她,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冬冬站在一旁,虽然年纪,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决定听妈妈的话,但她也明白妈妈并不想去。
正着话,童秀云抱着儿子进了张义芝家的东屋,“婶子,我们家老太太话就要不行了,你帮我带几孩子吧,咋整,我是实在没办法了。”
张义芝接过童秀云怀里的向阳,放在炕上,和瑞丰和雷并排躺在一起。
“这么的孩子是不能沾白事的边儿,你俩都放心吧,这几孩子都我带,你俩操办老太太的事儿要紧……”张义芝。
童秀云道了谢,急慌慌回去忙活了,她是大儿媳妇,葬礼的礼节还有一大堆需要操办的。
俊英一手一个牵着冬冬和冬雪,走进了夏三爷家的堂屋,站到德昇的身边。
夏张氏躺在屋地中央的门板上,盖着一床新做的黄布被子。那是童秀云昨连夜缝的,针脚有点歪,却很密实。
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只有轻微的起伏。
大支宾已经到了,是村里的李大爷,他懂葬礼的规矩,正指挥着几个伙子在院子里搭灵棚和灵桌。
灵桌是用两张旧桌子拼的,上面铺着块黑布,还准备了蜡烛、香炉和米碗,只等人一咽气,就开始布置灵堂。
李大爷一边搭桌子一边感慨:“老太太是善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灵堂要布置得干净点,不能委屈了老太太。”
夏三爷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手里拿着旱烟袋,却一直没点,眼神空洞地看着老伴,偶尔抬手抹一把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德麟和童秀云带着几个孩子站在另一边,德麟低着头。童秀云不停地抹眼泪,嘴里念叨着:“老娘这辈子太苦了,没享过福……”
德昇带着冬冬和冬雪走到门板边,冬雪紧紧地抓着俊英的手,身子不停地发抖,把头埋在俊英的怀里。
夏张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俊英身上,嘴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俊英……俊英……娘不了……”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剑
德昇赶紧上前,蹲在门板边,握着夏张氏的手,哽咽着:“娘,我在呢,您别担心,孩子们都好好的。”
夏张氏看着俊英,眼里流下两行泪,嘴唇动了动,好像想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能出来。
她的头微微歪了一下,眼睛慢慢地闭上了,嘴里的念叨声也停了下来,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娘!”德昇大喊一声,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夏三爷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手里的旱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想站起来,却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被德麟扶住了。
俊英搂着冬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冬雪也吓得哭了起来。
屋子里的人都哭了起来,哭声淹没了整个屋子,连院子里的鸡都安静了下来,不再咯咯剑
冬冬从人群里钻出来,一口气跑回了姥姥家。
“姥,我回来了,”冬冬进栅栏门就喊,“我还,我也不能沾白事,我帮你带孩子。”
张义芝听见动静儿,赶紧从屋里出来。
她把冬冬从头到脚拍打了一遍,又扫了扫她的脑袋顶儿,才拉着她进屋。
张义芝用手绢给冬冬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泪痕:“你咋自己溜回来了,可别大声吵吵,别让你妈担心。”
她刚完,就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的哭声,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老姐妹儿走了。
她走到炕边,看着熟睡的向阳,嘴里喃喃地:“老姐妹儿……你西方大路朝走,别惦记家里的事儿,孩子们都好好的……”
张义芝的眼泪流了下来,滴在炕上的褥子上,晕开一片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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