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咸阳宫，万俱寂，唯有更漏声规律地敲打着时间的节拍。李斯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寝殿内烛火昏黄，将他微微佝偻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摇曳不定，一如他此刻的心绪。那些他曾经以为已被权力和时光掩埋的画面，如今却愈发清晰，夜复一夜地叩击着他的心门。
他缓缓坐起身，披上外袍，走到窗边。窗外月色清冷，笼罩着这座庞大帝国的权力中枢。在这极致的寂静里，白日里被政务和喧嚣所压抑的思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不再试图驱散它们，而是开始真正直面那段用谋略与鲜血铺就的仕途。
思绪飘回了数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满怀壮志、告别楚国兰陵、只身入秦的年轻士子。为了在陌生的秦国站稳脚跟，获得那位年轻君王的青睐，他必须展现出无可替代的价值。而扳倒权倾朝野的文信侯吕不韦，便是他的投名状，也是他精心谋划的关键一步。李斯记得吕不韦被罢相迁蜀时的仓皇背影，也记得听闻其在流放途中饮鸩自尽的消息时，自己内心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他告诉自己，吕不韦专权跋扈，结党营私，是王权道路上的绊脚石，必须清除。然而，他亦无法否认，这位洛阳巨贾出身的丞相，其编撰《吕氏春秋》“兼儒墨，合名法”的宏大气象，确有一代宗师的风范。扳倒吕不韦的同时，其门下三千宾客散尽，那些汇聚的百家思想也随之中衰。自己当时是否也曾有过一丝惋惜？或许有过，但很快便被“成大事者不拘节”的信念所掩盖。如今细想，铲除异己与湮灭思想，究竟哪一桩罪孽更重？
更深的刺痛来自于对同门韩非的回忆。那位口吃却才华横溢的韩国公子，其着述如《孤愤》、《五蠹》，思想之深邃，文笔之锐利，曾让他这个同窗都暗自叹服，甚至心生嫉妒。当韩非使秦，秦王嬴政为其才华倾倒却又心生忌惮时，李斯深知，韩非的存在对他自身的地位构成了最直接的威胁。他至今仍能清晰地记起，向秦王进言时那番看似为国、实则存私的剖析：“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常情也。……” 这番辞，无疑是将韩非推向了深渊。他并未亲手递上毒酒，但他的沉默与默许，他那份不愿被同门光芒所掩盖的私心，无疑是压在韩非身上最重的一块巨石。韩非死于云阳狱中，一颗璀璨的思想之星就此陨落。后世史家或会将主因归于姚贾的谗言或秦王的猜忌，但李斯内心明镜一般，自己的责任，无可推卸。这份愧疚，多年来深埋心底，如今在反思的探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而最近，尤其是沙丘之谋，扶立胡亥、铲除公子扶苏及蒙氏兄弟，进而对赵高党羽进行残酷清算之后，那血腥的画面更是频繁入梦。赵高阴鸷的面容、指鹿为马的嚣张，其罪确当诛。但牵连之广，手段之酷烈，仍超出了必要的限度。咸阳街市之上，数月间斩首、腰斩、车裂者数以百计，哭声震，血流飘杵。还有那位陇西郡守赵衮，虽贪暴有据，但将其腰斩于市，并夷灭三族，是否也超出了律法本身的惩戒，更多是为了震慑朝野、立威于下？那些在一次次政治风波中被以“谋逆”、“不道”等罪名清除的宗室、功臣、官吏，其中是否也有被罗织罪名、罪不至死者？他们临刑前的眼神，他们家族的哀嚎，如今都化作梦魇，纠缠不休。
曾几何时，他笃信老师荀卿“性恶论”之深刻，坚信法家“法治”、“术势”之有效。他着《谏逐客书》，力主不拘一格延揽人才；他力主郡县制，奠定帝国疆土管理之基石；他统一文字、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功在千秋。他始终认为，要建立亘古未有的统一大业，要推行以法治国的崇高理想，就必须以铁腕扫清一切障碍。“慈不掌兵，义不理财”是他的信条，“蝼蚁之命，何足道哉”是他用以服自己的理由。所有的杀戮与牺牲，都被他视作通往理想国度道路上必须斩除的荆棘，是宏大叙事中冰冷的数字。
然而，如今他已位极人臣，官至丞相，权倾朝野，却也感受到了“孤家寡人”的彻骨寒意。当生命的黄昏悄然临近，当权力的光环在深夜褪去，那些逝去的面孔便清晰地浮现出来——吕不韦的落寞、韩非的孤傲、赵高的怨毒、赵衮的惊恐，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男男女女……他们不再是无足轻重的符号，而是一个个曾经鲜活、有血有肉的生命。他开始反思，那些被视为“必要代价”的杀戮，是否在许多时候已然“过重”？在铲除荆棘的同时，是否也扼杀了思想的活力与人情的温度？在维护帝国秩序与法度威严的同时，是否也让这秩序本身，浸染了过于浓重、难以洗刷的血腥气？
这种反思，并非是对自身政治选择的全盘否定。他依然认为，下一统、结束战乱是伟大的功业，严刑峻法在乱世初定之时是必要的手段。他的反思，更非寻常意义上的后悔或软弱，而是一种历经沧桑、登临绝顶之后，对生命本身价值的重新审视和微妙感悟。是对自己一贯秉持的“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这一法家信条的一丝深刻动摇。他意识到，冰冷的律条与宏大的理想之下，或许还应有对个体生命最基本的敬畏与怜悯。这份在深夜中滋长的、与他毕生信念格格不入的思绪，让这位铁腕丞相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与苍凉。他望着窗外即将破晓的空，知道白日的喧嚣很快会再次淹没这一切，但内心深处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已然出现了细微的、不可逆转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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