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许，渤海海面上的薄雾还未散尽，东方际刚刚泛起鱼肚白。
三艘悬挂黄龙旗的北洋水师交通艇，正破开平静的海面，驶向大沽口以东约二十海里处的一处划定演习海域。
为首那艘较大的交通艇甲板上，丁汝昌披着一件深蓝色呢绒斗篷，背手而立，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髯。
他面色沉肃，目光扫视着雾霭朦胧的海面，铁胆在左手掌心缓缓转动。
在他身后，站着“定远”舰管带刘步蟾、“镇远”舰管带林泰曾、“经远”舰管带林永升等七八位北洋水师的核心将领。
“军门，这雾打靶，能瞧得真切吗？”
林泰曾凑近半步，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那林承志莫不是故意选这般气，好遮掩他那‘新炮’的不足之处？”
丁汝昌瞥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他心中何尝没有疑虑？
自那日议事厅对峙后，林承志便正式递帖，邀请他和诸位管带“检阅新式快炮海上实射演练”。
帖子写得恭敬，时间地点却定得有些蹊跷。
清晨，雾中，远离港口的偏僻海域。
丁汝昌本可拒绝，但那份速射炮的诱惑，以及林承志那句“优先装备定远”的承诺，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心。
最终，他还是点了头，并带上了这些心腹部下。
“既来之，则观之。”丁汝昌终于开口。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
若真是好炮，雾也能见真章。
若是不济，正好让诸位同僚做个见证。”
刘步蟾扶了扶头上的暖帽，这位福建船政学堂首届毕业生、曾留学英国的海军精英，相对更开明一些。
“军门，卑职前日在机器局靶场，远远见过那炮的形制，确是英伦阿姆斯特朗厂最新式管退炮的样貌，且似乎还做了些改进。
若真能仿制成功，对我水师确是好事。
只是……产量、造价、可靠性，都需亲眼验证。”
丁汝昌点点头。
刘步蟾的话更客观，也点出了关键。
约莫两刻钟后，交通艇驶入一片相对开阔的海域。
薄雾中，可见一艘体型修长、涂着灰蓝色涂装的舰船轮廓。
它有着巡洋舰般的舰体，甲板上建筑低矮，烟囱只有一根，前甲板上那座双联装炮塔，在晨雾中显得格外醒目。
“那是……什么船？”林永升眯起眼睛，“看吨位不过千余吨，不像我水师现有舰艇。”
“是林大人从上海调来的改装试验舰，名疆海蛟号’。”
一名随行的、林承志安排的向导军官恭敬地回答。
“原是一艘英国造的商船，经江南制造总局和上海秘密工场联合改装，加装了新式动力和火炮系统，专用于测试。”
“商船改的？”林泰曾嗤笑一声。
“架子货罢了。真正的战力，还得看‘定’、‘镇’这样的铁甲巨舰。”
话间，交通艇已靠近“海蛟号”。
只见那船虽由商船改造，但舷侧加装了薄装甲带，甲板布局整洁，各种管道线路排列有序，显见改装用心。
船艏那门120mm双联装速射炮的炮管，在晨曦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林承志早已在舷梯口等候。
见丁汝昌等惹船，他上前抱拳行礼：“军门，诸位大人，晨雾风寒，有劳亲临。靶场已准备就绪，请移步观测台。”
丁汝昌微微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门双联装炮吸引。
他走到近前，仔细打量。
炮身结构紧凑，炮管长径比大，炮塔采用电力驱动，旋转灵活。
几名穿着统一深蓝色工装、头戴软帽的炮手正在做最后检查，动作熟练，默然有序。
“这些炮手……”丁汝昌问道。
“是从上海工场带来的技术骨干，都经过至少三个月的专门培训。”林承志解释道。
“后续也会负责培训水师选派的人员。”
观测台设在舰桥后方一处加高的平台上，视野开阔，前方设有简易的防弹钢板。
众人落座后，林承志示意演练开始。
“第一项，静对静靶标射击，测试射速与精度。”
安德烈亚斯用略带口音的汉语宣布。
他今担任技术解，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金发梳得一丝不苟。
约两海里外，雾中隐约可见三艘作为靶标的废旧舢板被拖船固定在海面上，每艘舢板上都绑着醒目的红色标识。
“海蛟号”缓缓调整航向，将舰艏对准目标区域。
炮塔在电机驱动下平稳转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装填！”炮长一声令下。
两名装填手从弹药提升井中取出两枚黄铜弹壳的炮弹，动作流畅地将炮弹推入后膛，闭合炮闩。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目标距离1800码，风速三级，东北向……计算完毕！”
一名面前摆着复杂刻度盘的观测员报告。
炮手摇动手轮，炮管微微抬起。
“放！”
“轰——！！”双联装炮口同时喷吐出炽烈的火焰和浓烟，炮身稳健后座，液压复进机迅速将其推回原位。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划破晨雾。
远处海面上，两团巨大的水柱几乎同时在一艘靶船两侧炸开，距离之近，溅起的浪花几乎将靶船吞没！
“近失弹！夹中目标！”观测员喊道。
丁汝昌等人不由自主地身体前倾。
第一轮齐射就有如此精度！
“继续！自由速射！”林承志下令。
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北洋将领瞠目结舌。
装填手像不知疲倦的机器，弹药提升井源源不断送上炮弹。
炮闩开合声、炮弹入膛声、击发声，以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循环往复。
“轰！轰！”
间隔八秒。
“轰！轰！”
又是八秒。
“轰！轰！”
炮口焰在薄雾中一次次闪亮，震耳欲聋的炮声连绵不绝。
远处那艘靶船在第一轮齐射后就被近失弹震得剧烈摇晃。
第二轮齐射时，一枚炮弹直接命中船体中部，木屑横飞！
第三轮、第四轮……短短一分钟内，这门双联装炮竟然打出了十五发炮弹！
平均射速达到每分钟七点五发！
而北洋水师同口径的旧式架退炮，极限射速也不过每分钟两发！
更可怕的是，在如此高速射击下，炮弹落点依然相对集郑
当硝烟略微散去，众人用望远镜看到，那艘靶船早已千疮百孔，缓缓倾覆。
观测台上鸦雀无声，只有海风呼啸和远处靶船沉没的汩汩声。
林泰曾张着嘴，手里的望远镜忘了放下。
刘步蟾眼神炽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栏杆。
林永升喃喃道：“这……这火力，若是我‘经远’舰能有四门这样的炮……”
丁汝昌的手紧紧攥着铁胆，指节发白。
他打过陆战，也指挥过水师操演，深知火力密度意味着什么。
在瞬息万变的海战中，谁能更快更准地倾泻炮弹，谁就掌握了先机！
这门炮展现出的性能，远超他的想象！
“第二项，”安德烈亚斯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对动靶标射击，模拟追击敌舰。”
一艘加装了遥控舵机的型快船被放入海中，以约十二节的速度进行不规则的机动。
“海蛟号”开动马力，以十五节航速开始追击。
炮塔随着舰体摇摆而不断微调，电机驱动的优势尽显，转向灵活，跟瞄迅速。
“轰！轰！”
第一轮齐射，炮弹落在快船左舷二十米外。
“修正！”
炮管微调。
“轰！轰！”
第二轮，右舷十五米。
快船紧急转向。
炮塔几乎同步转动。
“轰——！”
第三轮单发射击，炮弹在快船船尾不到十米处爆炸，激起的浪涌让快船剧烈颠簸！
虽然没有直接命中移动中的型高速目标，但如此高的追击命中率和快速的修正能力，再次震撼了在场将领。
这意味着在实战中，面对敌舰的机动，新式火炮能更快地捕捉并持续施加压力！
“第三项，”林承志的声音响起。
“抗干扰与持续作战能力测试。”
几名水手在甲板另一侧敲响铁桶，模拟中弹或近失弹爆炸的巨响和震动。
同时，有人向炮位附近泼洒海水，模拟舰体破损进水。
炮组人员显然经过针对性训练。
炮长厉声呼喝，稳定军心。
装填手迅速调整，继续装填。
瞄准手一边抹去溅到观测镜上的水珠，一边紧盯目标。
射击节奏虽有减缓，但并未中断。
“轰！轰！”炮弹依旧出膛。
丁汝昌看在眼里，心中更加震撼。
他知道，战场上最大的变数就是意外和压力。
这支炮组表现出的专业素养和心理素质，甚至超过了他见过的一些欧洲海军炮手。
三项测试完毕，“海蛟号”缓缓驶回交通艇旁。
海面上漂浮着靶船的残骸和油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海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林承志走到丁汝昌面前，躬身道：“军门，诸位大人，新式120mm速射炮海上初测完毕。
不足之处尚多，还请军门与诸位行家指正。”
“此炮……射速几何？最大射程多少？可靠性如何？造价几许？”丁汝昌一连问出四个关键问题。
“回军门，”林承志早有准备。
“此炮设计射速每分钟六至八发，今日演示为七发半。
最大射程可达一万两千米，有效射程八千米内精度最佳。
关键部件如炮闩、复进机，均采用特种合金钢并经特殊热处理，设计寿命为全装药射击八百发以上。
至于造价……若由上海工场量产，单门炮及配套弹药、备件，约合白银一万八千两。”
“一万八千两？！”林泰曾失声道。
“一门120mm炮竟要如此之贵？寻常同口径炮不过五六千两！”
“林管带，”林承志看向他。
“此炮一门之火力，可抵旧式炮三门。
且省却大量人力，提升战舰生存空间。
更为关键的是，它代表了未来海战的方向。
今日多投入一万两，来日海战或可换回一艘价值百万两的战舰，乃至千百将士性命。
这笔账，不知林管带认为是否划算？”
林泰曾一时语塞。
他是技术军官，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这价格冲击太大。
丁汝昌摆了摆手，示意林泰曾不必再。
他心中飞快盘算：北洋水师经费常年捉襟见肘，但若真能装备一批这样的速射炮。
尤其是替换“定远”、“镇远”那些射速缓慢的旧式副炮，整体火力将产生质的飞跃！
李中堂那里……或许可以争取特别拨款？或者……
丁汝昌看向林承志，缓缓道：“林大人此前，首批成品可优先装备老夫的‘定远’？”
“正是。”林承志肯定道，“上海工场现有一条生产线，月产四门炮及配套炮塔。
第一批八门炮及四座双联装炮塔，预计两月后可交付。
若军门首肯，‘定远’舰可于九月入坞，替换艏艉两侧共四门旧式150mm副炮，改装两座双联装120mm速射炮塔。
届时，‘定远’舰侧舷速射火力将提升三倍以上。”
三倍！丁汝昌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作为提督，旗舰战力直接关乎他的威信和整个舰队的士气！
刘步蟾忍不住插言：“林大人，我‘镇远’舰可否……”
林承志微笑道：“刘管带莫急。第二批产能将优先满足‘镇远’。
此外，‘致远’、‘靖远’等巡洋舰的改装方案也在设计中，未来可逐步换装。”
这个承诺，让在场几位主力舰管带眼中都燃起了热切的光芒。
谁不想自己的战舰更强？
丁汝昌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拍了拍冰冷的炮管，转身面对众将，沉声道：“诸位都看到了。此炮之利，毋庸多言。
我北洋水师，欲与东洋、西洋争雄海上，非有慈利器不可！
林大人——”他看向林承志，语气郑重。
“速射炮采购与换装之事，便全权交由你统筹办理！
所需款项，老夫会亲自向李中堂陈情，并协调营务处尽快拨付。
若有人掣肘……”他虎目扫视一圈，“便是与我丁汝昌过不去！”
这话一出，等于正式将水师装备更新的核心权力，交给了林承志。
几位管带神色复杂，无人敢当面反驳。
实力面前，一切抵触都显得苍白。
林承志深深一揖：“承志必不负军门重托！”
丁汝昌望着那闪耀的炮管，心中既有得宝的欣喜，也有一丝深沉的忧虑。
这个林承志，能量太大，崛起太快。今日他能拿出速射炮，明日又会拿出什么？
自己这水师提督的位置，在这等人物面前，还能坐得稳多久？
但眼下，强敌环伺，战力为先。
有些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安德烈亚斯悄悄走到林承志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耳语了一句：
“上海急电，梅耶有异动。
他们似乎查到了苏菲笔记本丢失的事，正在追查银行内部的‘漏洞’。科恩失踪了。”
林承志眼神微凛，面上笑容不变，轻轻点零头。
光明会的反击，果然来了。
而且，直指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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