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
位于东城锡拉胡同的一座三进四合院，是林承志进京后购置的落脚之处。
这院子原是某位获罪宗室的产业，虽不算顶级豪奢，但格局规整，古树参，闹中取静。
且地下有颇为宽敞的窖室，被林承志秘密改造成了通讯室和型工坊。
午后阳光透过西府海棠的枝叶，在第二进院子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正房厅堂内，静宜格格正端坐在一张紫檀木圈椅上，口啜着丫鬟奉上的雨前龙井。
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缎面旗袍，外罩月白色坎肩，梳着精巧的两把头，簪着一支点翠蝴蝶簪，耳垂上坠着珍珠，容颜清丽，气质娴雅中带着一丝皇家格格特有的矜贵。
坐在她对面的是林承志，两人之间的黄花梨木茶几上，摊开着一卷长长的礼单。
“……翡翠盆景一对、赤金累丝镶嵌红蓝宝石如意一柄、西洋自鸣钟两座、法兰西香水十二瓶、大颗东珠一斛。”
静宜格格纤细的手指划过礼单上的条目，微微蹙起秀眉。
“林大人，这些物件固然珍贵，但无非是奇珍异宝的堆砌。
每年太后万寿，各省督抚、王公大臣进献的此类物品，只怕能堆满几间库房。
想要脱颖而出，让太后真正记住，怕是不易。”
林承志放下茶盏，颔首道：“格格所言极是。
太后凤目阅宝无数，寻常珍玩恐怕难入法眼。
故而林某所思，不在‘珍’，而在‘奇’与‘巧’，最好还能体现太后泽被四海、德配地的圣德。”
“奇与巧？”静宜格格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好奇，“愿闻其详。”
林承志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侍立在一旁的安德烈亚斯会意，转身出去。
不多时，他带着两名穿着干净短打的仆人，抬进来一个蒙着厚绒布的方形物件，约莫三尺见方，两尺高，看起来颇为沉重。
另有一名仆人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
“此物，便是林某为太后准备的寿礼之一。”
林承志起身，示意仆人将物件放在厅堂中央的空地上。
他亲手揭开绒布，露出的是一台造型奇特的机器。
它有一个乌木制成的、带有精美雕花的底座，底座上方是一个方形的金属箱体。
箱体正面镶嵌着一大块平整剔透的玻璃透镜，侧面有数个黄铜旋钮和摇柄，后部连接着一根包裹着黑色胶皮的粗电缆。
整个机器打磨得光可鉴人，机械部件与木质装饰结合得浑然一体，既有西洋的精密，又融入了东方的纹饰，显得别致神秘。
静宜格格站起身，走近细看，却不明所以：“这是……何物？似钟非钟，似镜非镜。”
“此物名为‘活动影戏机’，又疆电影放映机’。”林承志解释道。
“乃是泰西最新之奇巧机械。
格格请看这木匣——”林承志打开那个红木匣子。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边缘镶银、薄如蝉翼的方形玻璃片。
每片玻璃上都有着极为精细的彩色画面。
林承志取出一片，心地插入机器侧面的一个卡槽，然后对安德烈亚斯点点头。
安德烈亚斯上前，摇动一个手柄为机器蓄力，然后合上电源开关，机器内部传来低沉而稳定的运转声。
他调整了一下透镜前的遮光板，示意仆人将厅堂的窗户用厚帘稍稍掩上。
林承志亲手将一根特制的插头，插入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插座。
这别院内，已秘密安装了型柴油发电机和电路系统。
“请格格看对面白墙。”林承志道。
静宜格格依言望去。
只见对面原本空白的墙壁上，突然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光斑起初有些模糊晃动，但随着安德烈亚斯精细的调焦，很快变得清晰稳定。
然后，奇迹发生了。
那光斑中，赫然出现了活动的影像！
只见一片蔚蓝的海面上，一艘挂着黄龙旗的雄伟战舰正破浪前行！
那舰首的冲角、粗壮的炮管、巍峨的舰桥，甚至桅杆上猎猎飘扬的旗帜，都清晰可见！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战舰竟在“移动”！
烟囱冒出淡淡的烟气，舰艏劈开白色的浪花，仿佛真有一艘缩的战舰在墙上航行！
“这……这是……”静宜格格掩口轻呼，美眸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自幼长在深宫，见过西洋进贡的八音孩自鸣钟，甚至也看过粗糙的“拉洋片”。
但何曾见过如此清晰、生动、且能呈现连续动态的大幅影像？
这简直如同将真实的世界截取了一片，投射到了墙上！
“此乃‘定远’舰巡航之影像。”林承志的声音适时响起。
“是由一种特殊的‘活动照相’技术，在津大沽口实地拍摄，再经特殊工艺印制于这玻璃‘胶片’之上。
通过这台机器和特制的透镜，便可将其光影重现。”
墙上的影像还在继续：
镜头拉近，可以看见“定远”舰甲板上，水兵们正在操练，动作整齐划一。
炮塔缓缓转动，甚至能看到军官在舰桥上指挥的身影……
虽然无声，但那种磅礴的气势和真实的动态，已足以震撼人心。
接着，影像切换。
出现了颐和园万寿山的风景，佛香阁巍然耸立，昆明湖水波荡漾，湖上游船如织。
然后是京城街景，前门大街车马粼粼，商铺招牌林立，行人络绎不绝……
每一幅都色彩鲜艳，动态流畅，展现着帝国的“太平盛世”。
静宜格格看得目不转睛，胸脯微微起伏，显然心绪激荡。
她不仅为这神奇的技术所震撼，更敏锐地意识到这份寿礼背后蕴含的巧妙心思！
“林大人，”她转过头，眼中异彩连连。
“此物之奇，可谓巧夺工！
更难得的是，这影像内容……选取我‘定远’巨舰、皇家园林、京城盛景。
既彰显国威军容，又展现太后治下海晏河清、物阜民丰之象！
若于寿宴之上演示，必能令太后凤颜大悦，亦使在场王公大臣、各国使节，亲眼目睹我大清之强盛与新巧！
此礼之‘奇’、‘巧’、‘意’，三者兼备，当真……妙极！”
她越越激动，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看向林承志的目光中，欣赏和钦佩之意更浓。
这个男人，总能拿出超乎想象的东西！
林承志谦逊一笑：“格格过誉了。
此物虽巧，却需有人解引导，方能尽显其妙，且不至于让太后与各位贵人觉得突兀或不解。
林某身份低微，恐难近前。故而……”
林承志看向静宜格格，目光恳牵
“林某斗胆，想请格格在寿宴当日，代为进献并演示此礼。
格格身份尊贵，见识广博，言语得体，定能将此物之妙处，娓娓道来，呈于太后御前。”
静宜格格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林承志的深意。
这是将一份大的“露脸”机会，拱手送到了她面前！
若能借此寿礼博得太后欢心，她在宫中的地位，额驸家族的荣耀，都将更上一层楼。
而林承志与皇室的纽带，也将通过她，变得更加紧密牢固。
这是互利共赢，更是……一种含蓄的信任与托付。
静宜心中泛起一丝暖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自那日街头初遇，到后来林承志一次次展现的才华与魄力，再到如今这体贴入微的巧妙安排……
这个男子，就像一本读不完的奇书，总能在意想不到处，给人惊喜。
“林大人信得过静宜，静宜自当尽力。”静宜轻轻颔首。
“只是，此物操作精妙，还需林大人派人提前入宫，安装调试妥当。
寿宴那日，也需有懂行之人从旁协助，以防万一。”
“格格放心，一切林某都会安排周全。
安德烈亚斯先生将作为技术顾问，随礼物一同进宫。
他会提前训练两名可靠的太监简单操作。”林承志早有准备。
“此外，除了这台‘活动影戏机’和二十卷记录各地风光、民俗、以及北洋水师雄啄胶片外，礼单中还有其他几样配合之物。”
林承志示意仆人又取来几个锦盒打开。
一个盒子里是数十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不同颜色的细沙。
“此乃美洲加利福尼亚州金矿之原矿砂，稍加淘洗便可得金沙，象征太后福泽深厚，广纳下之财。”
另一个盒子里是几块黑黝黝、泛着油光的矿石。
“此穆克萨斯州石油矿之岩芯，此‘黑金’乃未来工业之血脉，象征我大清亦将掌握时代命脉。”
还有一盒，竟是几株用特殊药水保存、依旧翠绿欲滴的野生人参和灵芝，形态奇特，年份久远。
“此乃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中所获之千年灵药，象征太后凤体康泰，万寿无疆。”
每一样，都不仅珍贵，更有着独特的寓意和故事，足以在进献时，由静宜格格娓娓道来，衬托太后的功德。
静宜格格仔细听着，心中越发叹服林承志思虑之周详。
这份寿礼，已不仅仅是一件物品，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多层次、多角度的“呈现方案”，目标直指慈禧太后的喜好与心理。
“林大人用心之深，静宜感佩。”她真心实意地道。
“有此寿礼，太后寿辰之上，我……我们，必不会让大人失望。”
静宜下意识地将自己与林承志归为了“我们”，话一出口，脸上微热，忙端起茶盏掩饰。
林承志恍若未觉，只是微笑道：“有格格这句话，林某便放心了。
寿礼之事，便全权拜托格格。此外……”他略作沉吟。
“听闻近日朝中，对于北洋购置新式火炮及加强水师之事，颇有微词？尤其是一些清流御史？”
静宜格格神色一正，放下茶盏，低声道：“林大人消息灵通，确有此事。
以翁同龢翁师傅为首的一些大臣，认为北洋近年靡费过巨，李中堂权柄日重，非国家之福。
尤其对新式火炮采购这等‘巨款’，颇有质疑。
不过……太后对此，目前尚无明确表态。
李中堂圣眷正隆，只要太后不疑，那些清流之言，暂时掀不起大风浪。”
“暂时……”林承志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锐芒。
他想起安德烈亚斯汇报的，关于光明会可能启动政治阴谋的警告。
那些朝中的“微词”，是否也有黑暗中的推手？
“多谢格格提醒。”林承志拱手道。
“北洋强，则海疆安。
林某所做一切，皆为此故。
些许流言，只要太后圣心明鉴，便不足为惧。
此番寿礼，若能助格格更得太后欢心，或许……也能让太后对北洋之事，多一分理解与支持。”
“静宜明白。”静宜轻声道。
“太后那里，我自会伺机进言，不必直言军事，只谈林大人忠心王事、才能卓着即可。
至于寿礼演示之细节，还需与安德烈亚斯先生细细商议。”
“正该如此。”
两人又就细节商议了约半个时辰，静宜格格才起身告辞。
林承志亲自送到二门。
看着静宜格格的轿子消失在胡同口，林承志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转身回到书房。
安德烈亚斯已在等候，面色凝重。
“林，刚收到的密信。”他递上一张用密码写就、译好的纸条。
“香港，科恩的尸体在离岛海滩被发现，死因‘溺水’，但尸检发现颈部有疑似麻醉针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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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会……在清理门户，也在追查泄密渠道。他们怀疑有内鬼，动作很狠辣。”
林承志看着纸条，眼神冰冷。
光明会的反击，果然凶残而高效。
他们在湮灭证据，也在警告知情人。
那么接下来，他们的“断刃计划”，是否已经剑指北京？
那些朝中的流言，会不会在某一，变成淬毒的利箭？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太后的寿辰，或许不仅是一次机遇。
更可能，是一个各方势力登台亮相、暗流汹涌的修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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