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二十六,正值秋光潋滟、丹桂飘香的时节,亦是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的五十六岁寿辰。
自光绪皇帝亲政后,为示孝道与和睦,也为彰显“同治中兴”后的盛世气象,朝廷对慈禧的寿辰庆典愈加隆重。
今年虽非整寿,但排场丝毫不减,从紫禁城到颐和园,沿途早已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张灯结彩。
颐和园排云殿内,此刻正是寿宴的高潮时分。
殿内觥筹交错,香气氤氲。
慈禧太后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穿明黄色缂丝彩云金龙纹吉服袍,外罩石青色缎绣八团云龙纹褂,头戴镶满东珠宝石的钿子,颈挂一百零八颗珍珠朝珠。
虽已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面容丰润,一双凤目不怒自威,顾盼间自有慑人气度。
只是眉宇间,隐约可见一丝常年操劳国事与掌控权柄带来的倦色,以及对于重复繁缛庆典的些许淡漠。
光绪皇帝载湉坐在左下首,身穿明黄色龙袍,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恭谨的微笑,眼神深处难掩一丝拘谨与疏离。
御座之下,分列两班。
王公宗室、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各地督抚的代表,各国驻华公使、洋商代表等,济济一堂。
男宾们顶戴花翎,补服俨然。
女眷们则珠环翠绕,衣香鬓影。
恭亲王奕欣、庆亲王奕匡、醇亲王奕譞等皇室重臣居于前粒
李鸿章远在津,也派其子李经方携重礼前来祝寿。
翁同龢、孙家鼐等帝师清流亦在其位。
洋人中,英国公使欧格讷、法国公使林椿、俄国公使喀西尼、美国公使田贝等,皆携夫人出席。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殿中正演着一出吉祥戏《麻姑献寿》。
看惯了此类戏码的慈禧,显然兴趣不大,只偶尔与身旁的贴身太监李莲英低语两句,或接受近支王公福晋的敬酒祝寿。
静宜格格坐在一众格格、福晋之中,位置不算最前,但也不靠后。
她今日特意装扮过,一身桃红色百蝶穿花旗袍,外罩绛紫色琵琶襟坎肩,头戴点翠钿子,耳坠红宝石,既喜庆又不失端庄。
她的目光不时悄悄掠过殿中某个角落。
那里,安德烈亚斯和两名经过训练的太监,正守在一台被红绸覆盖的机器旁,安静等待。
她的掌心微微沁汗,面对太后和满殿贵人,稍有差池,便不是露脸,而是丢脸了,甚至会连累林承志。
时机终于到来。
一出戏罢,殿内稍歇,进入献礼环节。
各地督抚、王公大臣的寿礼如流水般呈上,奇珍异宝令人眼花缭乱。
慈禧大多只是略看一眼,点点头,便由太监登记收下,神色始终淡淡的。
轮到皇室宗亲进献时,静宜格格定了定神,在一位堂姐献礼完毕后。
她起身离席,走到御座前丹陛之下,盈盈拜倒:“奴婢静宜,恭祝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福寿安康!
特备海外新奇巧物一件,为太后寿辰助兴,愿太后凤体康泰,笑口常开!”
慈禧的目光终于多了些兴致,落在她身上:“哦?静宜丫头,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呈上来瞧瞧。”
静宜格格起身,示意安德烈亚斯等人将机器抬至殿中空地,亲自上前,揭开了红绸。
那台融合东西方工艺的“活动影戏机”出现在众人眼前,其奇特造型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王公大臣们交头接耳,洋人们则露出惊讶神色。
他们中有人认出,这似乎是欧洲刚刚出现不久、尚未普及的电影放映设备!
竟然出现在了东方宫廷!
“太后容禀,”静宜格格不慌不忙,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此物名曰‘活动影戏机’,乃泰西最新巧技。
可将千里之外、过往之时的真实景象,栩栩如生地重现于眼前。
此番所献,非金非玉,乃是我大清北洋水师‘定远’、‘镇远’铁甲巨舰巡弋海疆之雄姿。
是太后治下京城繁华、万园之园颐和胜景之实录,亦是海外友邦山川风貌之剪影。
借由此机,太后足不出户,便可坐观下,体察四海升平之象。”
这番话得慈禧凤目微亮,身子也不由坐直了些:“竟有如此奇物?快快演示来!”
静宜格格对安德烈亚斯点点头。
安德烈亚斯早已准备好。
他与太监熟练地操作起来:
上发条、接线、调整透镜、安装胶片……动作流畅专业。
殿内门窗被太监们适时掩上一部分,光线稍暗。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那台机器和对面悬挂起的一面特制白绸幕布上。
机器启动,发出轻微而稳定的运转声。
一道光柱投射到幕布上。
起初是些晃动的光斑和线条,引来一些困惑的低声议论。
但很快,随着安德烈亚斯的精细调焦,影像清晰起来——
首先是浩瀚的渤海,波涛汹涌!
“定远”舰那庞大威武的舰体,劈波斩浪,昂首前行!
黄龙旗猎猎作响,粗壮的炮管指向苍穹,甲板上水兵列队,军容严整!
接着镜头切换,展现舰炮齐射的震撼场面,炮口烈焰喷吐,水柱冲!
那钢铁巨兽的力量涪现代兵器的威慑力,透过无声的影像,磅礴地冲击着每一个观看者的心灵!
“这……这是我‘定远’舰?!”一位宗室老王爷颤声惊呼,手中酒杯差点掉落。
“真乃海上长城也!”一位武将出身的大臣激动地捋须。
洋人公使们则面色凝重,彼此交换着眼神。
他们比清国人更清楚电影技术的新颖,也更震惊于北洋水师被如此“真实”地记录下来并展示。
这背后需要怎样的技术支持与组织能力?
慈禧太后看得目不转睛,身体微微前倾。
她虽深居宫廷,但并非不知兵事。
北洋水师是她支持李鸿章一手打造,视为巩固权柄、威慑外洋的重要筹码。
此刻看到“定远”、“镇远”如此雄姿被生动展现,仿佛亲临海上检阅,一种自得与欣慰,油然而生。
她脸上淡漠的神色一扫而空,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光绪皇帝也看得入神,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既有对强军的向往,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对李鸿章乃至太后掌控如此力量的忌惮。
影像继续:颐和园佛香阁的巍峨,昆明湖的潋滟,十七孔桥的秀美,一一呈现。
拍摄角度精巧,光线柔和,将皇家园林的恢弘与精致展现得淋漓尽致。
接着是前门大街的市井繁华,商旅云集,百姓熙攘,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画面一转,出现了美国加州的淘金河谷,工人在河中筛取金沙。
德克萨斯州的油田,井架林立,“黑金”奔涌。
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莽莽苍苍。
甚至还有埃及的金字塔、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等世界奇观……
每一段影像都配有静宜格格适时、得体的解,或颂扬太后德被四海致使国泰民安,或讲述海外风物彰显朝上国眼界开阔。
她声音柔美,措辞恭谨又巧妙,将林承志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发挥得淋漓尽致。
整个排云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前所未见的“活动画片”深深吸引,沉浸在那光影构筑的奇妙世界里。
惊叹声、低呼声此起彼伏。
当最后一卷胶片放完,幕布变暗,安德烈亚斯关闭机器,殿内灯光重新亮起时。
众人仿佛才从一场梦中醒来,竟有些恍惚。
短暂的寂静后——
“好!好!好!”慈禧太后抚掌而笑,连了三个“好”字,凤颜大悦。
“静宜丫头,此礼甚合哀家心意!
新奇巧妙,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思!
将下风光、国朝盛景集于一处,让哀家一览无余,比那些死物玩器强上百倍!
李莲英——”
“奴才在!”李莲英连忙躬身。
“将这台‘活动影戏机’好生收置在乐寿堂,那些画片也仔细保管。
另,赏静宜格格赤金镶宝石头面一套、江南织造进贡的云锦十匹!”
“嗻!”李莲英高声应道,看向静宜格格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客气。
能让老佛爷如此开怀,这静宜格格今日可是出了大风头。
“谢太后恩赏!”静宜格格拜倒,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与恭维之声。
王公大臣们纷纷夸赞寿礼别出心裁,格格孝心可嘉。
洋人们也礼节性地表示惊叹和赞赏。
翁同龢捻着胡须,面色沉静,眼底深处却有一丝疑虑。
他低声对身旁的孙家鼐道:“此物巧则巧矣,然耗费必巨。
听闻乃那捐官商人林承志所献?此人借海关盛宣怀攀附李少荃,如今又结交宗室,献此奇技淫巧以邀宠,恐非纯臣之道。”
孙家鼐微微颔首,未置可否。
恭亲王奕欣老成持重,只是多看了那机器几眼,若有所思。
庆亲王奕匡则面带笑容,心中暗忖这林承志果然会来事,静宜这丫头眼光也不错。
光绪皇帝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台机器,又看了看笑容满面的慈禧,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宜格格退回座位时,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各种目光:羡慕、赞赏、嫉妒、探究……
她保持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如明镜。
今日之后,她在宫中地位将更加稳固。
林承志的名字,也必将随着这台“活动影戏机”,深深印入太后和许多权贵的脑海。
这,正是林承志想要的第一步。
寿宴继续,气氛更加热烈。
慈禧显然兴致很高,多饮了几杯,话也多了起来。
她特意将静宜格格召到近前,细细询问那机器的来历和原理。
静宜格格早有准备,应答如流,并适时“无意”间提到:
“……此物乃林承志林大人辗转从泰西重金购得机芯,又融合我朝能工巧匠之艺,历时年余方成。
林大人常,太后圣明烛照,支持洋务,方有今日水师之强、技艺之新。
他虽一介商贾,亦知忠君报国,愿以此微末之技,博太后一笑,略表赤诚。”
这番话既捧了太后,又抬了林承志,还点明了他的“忠君报国”之心。
得慈禧频频点头:“这林承志,倒是个有心思、懂事的。
李莲英,回头拟旨时,给这献宝之人,也记上一功。”
“嗻!”
静宜格格心中暗喜,知道林承志的目的已经达到。
太后金口一开,“记上一功”,便是大的认可和护身符!
宾主尽欢的时刻,一名太监悄悄趋步至李莲英身边,低声急报了几句。
李莲英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慈禧身边,俯身耳语。
慈禧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了几分,凤目中闪过一丝阴霾,很快恢复了常态,只是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
这细微的变化,并未逃过一直留心观察的静宜格格的眼睛。
她的心微微一沉。
出了什么事?
难道……与林承志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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