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紫禁城,晨曦穿透薄雾,洒在太和殿金色的琉璃瓦上,巍峨的宫殿在光影中显得既庄严又沉默。
帝国权力心脏的养心殿东暖阁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光绪皇帝载湉坐在御案后,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在晨光中有些刺眼。
他面前摊开着三份墨迹新鲜的奏折,朱笔搁在一旁,尚未批阅。
年轻的皇帝面色沉郁,嘴唇紧抿,目光在奏折上反复扫视。
手指无意识地、急促地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笃”的闷响,显露出他内心的烦躁与挣扎。
侍立在一旁的太监王商,垂手低眉,大气不敢出。
这三份奏折,分别来自都察院三位御史:
山东道监察御史张之、江南道监察御史李文田、福建道监察御史沈桢。
三人并非最顶尖的言官,但出身、地域各异,同时上书,内容却惊人相似,矛头直指“会办北洋水师事宜大臣”林承志!
奏折的措辞比以往更加激烈,罗列的“罪状”也更具迷惑性和煽动性:
其一,“僭越专权,架空勋旧”:
指责林承志以“会办”之名,行提督之实,排挤水师宿将丁汝昌,擅改水师成法,安插私人,将国家水师变为“林氏私兵”。
其二,“靡费国帑,结交洋匠”:
痛陈林承志以私财为饵,引诱朝廷允其大肆采购西洋军械、雇佣洋员,所费巨万,而成效未知。
更指其与不明外籍人士过往甚密,“有损国体,恐泄机密”。
其三,“藐视礼法,私德有亏”:
此条最为阴毒!
含糊提及林承志“于京中别宅匿藏西洋女子”,又“闻其于外洋已有妻室”,却“蒙蔽听,受指婚于家贵氡。
质问其“将置太后指婚、皇家颜面于何地?其心可诛!”
每条“罪状”都扣着“忠君爱国”、“维护纲常”的大帽子,引经据典,看起来义正辞严。
尤其是第三条,“西洋女子”、“外洋妻室”等字眼,直指林承志最敏感的个人生活。
且巧妙地将“私德”问题与“欺君罔上”、“藐视皇室”联系起来。
光绪皇帝很清楚,这些奏折背后肯定有人串联、指使。
是那些对李鸿章和北洋扩张不满的守旧派?
是嫉妒林承志崛起速度的其他势力?
还是……真的抓到了林承志什么致命的把柄?
光绪皇帝烦躁的根源在于矛盾。
理智上,他知道林承志的才干和对北洋水师的改造是朝廷急需的。
那些新式火炮、无线电、对留学生的任用,都代表着一种他内心向往的“新”力量。
李中堂和太后也支持林承志。
从之前庆亲王转呈的北洋训练报告看,水师面貌确有改观。
但情感上,这些奏折又勾起了光绪皇帝内心深处对林承志的疑虑和忌惮。
这个年轻人崛起太快,能量太大,与后党、李鸿章绑定太深。
如今又牵扯出“外洋妻室”和“藏匿洋女”这样的私德污点……
这让光绪感到不安。
如果林承志真的品行有亏,甚至怀有异心,那么赋予他如此大的权力,岂不是养虎为患?
更让光绪为难的是,太后对林承志的赏识和静宜格格的婚事。
如果他支持这些弹劾,必然得罪太后,也可能破坏一桩太后属意的婚姻。
如果他压下去,又恐言官不依不饶,闹将起来,损及皇帝“纳谏”的声名,也坐实了他“偏袒后党”的指责。
“皇上,”王商见皇帝久久不语,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低声道。
“翁师傅在外求见,是有要事禀奏。”
翁同龢?他这时候来……光绪心中一凛:“宣。”
片刻,翁同龢躬身入内,行礼后,瞥了一眼御案上的奏折,心中已然有数。
“皇上,”翁同龢开门见山。
“老臣听闻,今日有御史联名弹劾林承志。不知皇上可曾御览?”
“朕正在看。”光绪将奏折推了推,“翁师傅有何见解?”
翁同龢捋了捋胡须,沉声道:“皇上,老臣以为,御史风闻奏事,乃其本职。
所奏之事,虽未必件件属实,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林承志以一介商贾,数年之间,蹿升如此之速,手握北洋利器,又兼得太后宠信,本就易招物议。
如今更牵扯出外洋妻室、私匿洋女等事,无论真假,都已损及朝廷体面、皇家威严。
若置之不理,恐下汹汹,非议不止。”
“师傅的意思是……应严查?”光绪问道。
“老臣以为,当务之急,并非立下结论,而是需表明朝廷态度。”翁同龢道。
“林承志是否有罪,需查证。
然其身处嫌疑之地,已不适于继续独揽北洋水师大权。
皇上可下旨申饬,命其暂且回避,由李中堂或丁军门暂摄其职,待事情查明,再作区处。
如此,既安抚言路,彰显皇上公正,又不至于即刻动摇北洋大局。”
光绪沉吟不语。
翁同龢的建议,听起来稳妥,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可能引发连锁反应。
林承志一旦“回避”,北洋正在进行的各项改革和战备很可能陷入停滞,甚至被旧势力反扑。
李中堂和太后会同意吗?
林承志本人会甘心就范吗?
“此事……容朕再思。”光绪没有立刻表态,“太后那边,可知晓此事?”
翁同龢微微躬身:“奏折按例,已抄送军机处及慈宁宫。太后想必已然知晓。”
光绪心头又是一紧。
太后知道了,会是什么态度?震怒?维护?
还是……借此机会,也对林承志进行敲打?
“朕知道了。师傅先退下吧。”光绪挥了挥手。
翁同龢行礼退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他并非全然针对林承志,更多是出于对李鸿章势力过度膨胀的警惕,以及对林承志所代表的、过于激进的“洋务”路线的忧虑。
但他也清楚,皇帝年轻,容易摇摆,此事最终如何,还得看太后的态度和背后的角力。
翁同龢走后,光绪独自对着奏折,心乱如麻。
他既想维持自己“明君纳谏”的形象,又不想过度刺激太后和李鸿章。
更担心真的毁了林承志这个难得的人才,耽误了海防大事。
最终,光绪提起朱笔,在三份奏折上批了同样的八个字:“着该部知道。钦此。”
这是一个极其含糊的处理。
“着该部知道”,意思是让相关部门知晓此事,但并未明确要求查办,也未表示支持或否定。
等于将皮球踢了出去,也给自己和各方留下了转圜余地。
批完奏折,光绪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这就是他作为皇帝的处境,看似至高无上,实则处处掣肘,连处置一个大臣,都要权衡再三,如履薄冰。
“王商,”光绪低声吩咐。
“去……悄悄打听一下,太后那边,对这几份奏折,有什么法。”
“嗻。”王商领命,悄声退下。
光绪靠在椅背上,望着殿顶精美的藻井,心中那个疑问再次浮起:
林承志,你到底是国之栋梁,还是……隐患之源?
颐和园乐寿堂内,慈禧太后正半眯着眼睛,听着李莲英低声念诵那三份奏折的抄件。
听完,她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翡翠念珠拍在炕几上。
“这些穷酸文人,吃饱了撑的!
就会捕风捉影,搬弄是非!”
慈禧凤目含煞。
“林承志有没有外洋老婆,哀家能不知道?
当初指婚,就没瞒着他海外有产业有人!
至于藏匿什么洋女……哼,他手下用几个洋人办事,有什么稀奇?这也能拿来做文章?”
“老佛爷息怒。”李莲英连忙劝道,“那些御史,也是职责所在……”
“职责?”慈禧冷笑道。
“我看他们是受人指使,存心给哀家添堵!
给静宜丫头难堪!
林承志现在办的事,关乎北洋生死,关乎海疆安危!
这时候扯这些没影的事,是想干什么?
搅黄了水师的差事,让倭寇看笑话吗?!”
慈禧顿了顿,语气稍缓:“不过……承志这孩子,风头是太盛了些,惹人眼红也是难免。敲打敲打,让他更谨慎些,也好。”
李莲英心翼翼地问:“那老佛爷的意思是……”
慈禧沉吟片刻:“去,传话给奕匡,让他看着办。
既要压住这些没边的闲话,别耽误了正事,也得让林承志知道,树大招风,该收敛时得收敛。
尤其是……他那个海外老婆要来的事,给哀家处理干净了,别闹出什么有损家体统的风波来!”
“嗻!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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