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北京，骄阳初显威力，庆王府花厅内依旧清凉。
冰鉴里镇着西瓜，四角摆放着铜盆，里面盛着大块窖冰，丝丝凉气驱散了暑意。
庆亲王奕匡穿着轻薄的香云纱褂子，摇着一柄象牙骨苏绣团扇，半眯着眼，斜倚在铺了竹席的紫檀木榻上，听着面前林承志的陈述。
林承志将几份装订整齐的报告轻轻放在奕匡手边的茶几上。
“王爷，这便是上月北洋水师各项革新之成效简报，及‘定远’舰轮机改造之阶段性成果。
另有水师学堂本月考核成绩对比，及新增‘技术兵’招募与培训之情况。
请王爷过目。”
奕匡懒洋洋地瞥了一眼那摞报告，没有立刻去翻，而是用团扇指了指林承志，似笑非笑。
“承志啊，你倒是沉得住气。
这几日朝堂上为你的事，都快吵翻了，弹劾你的折子怕是有这么厚一摞。”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厚度。
“什么‘僭越专权’、‘靡费国帑’，还有那些个捕风捉影的私德之事……
啧啧，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太后都有些烦心了。”
林承志面色不变，微微躬身：“王爷明鉴。
承志行事，一心只为强固海防，报效朝廷。
些许宵非议，清者自清。
然则，人言可畏，承志亦恐因储误正事，辜负太后、皇上及王爷信任。
故特来向王爷陈情，并呈报实绩，以证清白，堵悠悠之口。”
“哦？实绩？”奕匡这才坐直了些，拿起最上面那份关于“定远”舰轮机改造的报告，随手翻看起来。
报告图文并茂，数据详实，清晰地展示了检修前后的锅炉效率对比、航速恢复预估、以及采用新式保养规程后预计能降低的故障率和燃煤消耗。
后面还附有参与检修的德国工程师威尔逊和归国学子魏源的技术认证，以及刘步蟾等将领的亲笔证明。
接着，奕匡又翻看水师学堂的考核报告。
图表显示，自新训练大纲实施以来，学员在炮术、航海、轮机、电讯等关键科目上的平均成绩和优秀率均有显着提升。
尤其是一份关于“无线电通讯官”首批学员结业考耗成绩单，几乎全是“优等”，并附有周维启的评语。
“已初步掌握舰载设备操作及基本加密通讯，可胜任岗位。”
最后一份是关于后勤审计和士兵待遇改善的报告。
数据显示，自新审计制度实施后，各舰物资申领规范化，虚报冒领现象锐减。
同时，因增设了轮机兵、炮术兵等特种岗位津贴，并改善了部分工作环境，底层兵勇怨言减少，士气有所回升。
这些报告，用实实在在的数据和成果，有力地回击了“靡费无度”、“训练无效”、“不得军心”等指控。
奕匡看着看着，脸上的慵懒渐渐褪去，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他是贪财，但不蠢。
林承志拿出的这些东西，分量不轻。
尤其是在太后和皇上都关注海防的当口，这些“成效”是极好的挡箭牌。
“嗯……看来你这‘会办大臣’，倒真是做了些实事。”
奕匡放下报告，端起冰镇的酸梅汤呷了一口。
“不过，承志啊，那些御史咬住不放的，可不止这些公务。
什么‘外洋妻室’、‘私匿洋女’……这些事，可就麻烦了。
关乎礼法，关乎家颜面，太后最重这个。
静宜丫头那边，怕是也难受得紧。”
林承志心中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另一份薄薄的、密封的信函，双手呈上。
“王爷，关于此事，承志亦不敢隐瞒。
此乃家岳施耐德先生从旧金山发来的亲笔信函副本，已请通译译成中文。
信中言明，承志早年游学美国，与艾丽丝·施耐德姐确系明媒正娶，在当地官府及教堂皆有登记备案，并育有一子林佑。
此乃海外寻常之事，且当初承志归国效力，已向李中堂及朝廷相关衙门报备在案，绝非有意隐瞒。
至于京中协助处理文牒之欧裔女士苏菲·陈姐，乃精通数国文字、长于情报分析之专业人才。
因身份敏感，为安全计暂居承志别宅办公，绝无逾矩之事。
此二人之存在与职责，李中堂处亦有知晓。”
“太后指婚静宜格格，乃恩浩荡，承志感激涕零，岂敢有半分怠慢藐视？
此前已去信格格，恳请暂缓婚期，待海疆稍靖再行大礼，此心地可鉴。
然则，海外妻儿万里来投，若拒之门外，于情于理不合，亦有违圣人仁恕之道，恐令海外忠贞之士寒心。
此中为难，万望王爷体察，并婉转陈情于太后御前。
承志愿以全部身家功名担保，必妥善处置，绝不令皇家颜面有损分毫。”
奕匡接过信函副本看了看，内容与林承志所一致。
奕匡眯着眼琢磨了一会儿。
林承志的价值，他比谁都清楚，不仅是北洋的能臣，更是他奕匡的“财神爷”和潜在的政治盟友。
那些御史背后是谁，他大概有数，无非是些眼红李党和后党势力，或者被翁同龢那帮清流鼓动的愣头青。
保林承志，就是保自己的利益，也是顺太后的意。
“罢了罢了，”奕匡将扇子一合，做出决断。
“你也是不易。为国事奔波，还要受这些腌臜气。
太后那边，本王自会替你分。
这些成效报告，本王也会择机呈给太后和皇上御览。
至于那些御史……”奕匡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哼，咬人也不看看主子！你放心，他们蹦跶不了多久。”
果然，接下来的几，朝中风向悄然转变。
先是都察院内部传出消息，那位跳得最欢、在奏折里用词最毒的山东道御史张之。
被爆出其胞弟在老家倚仗其势，强占民田、逼死人命，苦主已进京告状，证据确凿。
紧接着，江南道御史李文田被参“狎妓滥饮、有失官箴”，有图有真相。
福建道御史沈桢则被揭发其多年前任地方官时的一桩钱粮亏空旧案……
虽未立刻罢官，但三人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再也无力纠结弹劾林承志之事。
其他原本观望或想跟风的言官，见状也纷纷偃旗息鼓，明哲保身。
慈禧太后在看了奕匡呈上的北洋成效报告，又听了“林承志海外家室乃早年旧事、已报备在案，其人忠心可嘉、才干卓着，当以国事为重”的劝后，态度明确下来。
六月十五日，一道由军机处草拟、慈禧太后认可的廷寄发往北洋：
“谕北洋大臣李鸿章、会办北洋水师事宜大臣林承志：
览所奏水师整顿训练各情形，具见认真办理，渐有成效，朕心甚慰。
海防紧要，该大臣等务当同心协力，加意讲求，以期日有起色。
至用人行政，自有体制，该会办大臣尤须慎之又慎，持以公心，俾水师将士知感知奋，共济时艰。钦此。”
雷霆一击，化于无形。
政治危机，在奕匡的运作和林承志扎实的“成绩单”面前，暂时消弭。
林承志在朝中的地位，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因这道“肯定”的谕旨，更加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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