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北京，暑气蒸腾。
紫禁城那厚重的宫墙、深邃的殿宇和森严的规矩，似乎将这份炎热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片沉闷压抑的寂静。
这种寂静，在今晨被一份由津直隶总督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战报，彻底打破了。
养心殿东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鎏金蟠龙熏炉里吐出缕缕清雅的檀香，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震惊、狂喜。
光绪皇帝载湉穿着明黄色常服袍，端坐在御案后的紫檀木龙椅上，年轻略显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激动的红晕。
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由军机处刚刚呈递的捷报抄件，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已经反反复复看了不下五遍，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
“……廿五日晨，于丰岛海域遇倭舰第一游击队‘吉野’、‘浪速’、‘秋津洲’寻衅。
我‘济远’、‘广乙’二舰奉命周旋诱淡…
林承志指挥若定，先遣新式水底雷船伏击，重创‘吉野’、‘浪速’……
继率‘定’、‘镇’等主力舰赶至，以雷霆炮火歼之……
是役，击沉倭舰‘吉野’，俘获‘浪速’，另重创‘秋津洲’遁走……
我师仅‘济远’、‘广乙’轻伤，余舰无恙……
毙伤倭寇无算，俘获其‘浪速’舰长东乡平八郎以下一百七十余众……”
赢了！而且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
不是击退，是击沉！是俘获！
是几乎全歼了倭寇一支精锐舰队！
自亲政以来，或者自懂事以来，光绪何曾听到过对外敌如此酣畅淋漓的胜利消息？
甲申马尾之败的阴霾，多年来列强环伺的屈辱，似乎都在这一纸捷报前，被狠狠撕开了一道透亮的口子！
“好！好！好！”光绪猛地一拍御案，连了三个“好”字。
“林承志真乃国之干城！北洋水师，果然不负朕望！”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看向御案前分立两侧的军机大臣和几位重臣。
首席军机大臣礼亲王世铎，须发皆白，老成持重，捻须微笑，连连点头。
“皇上洪福齐，将士用命，方有此大捷。
林承志调度有方，新式战法器械亦建奇功，实为不可多得之将才。”
他是慈禧的心腹，此刻胜利是实打实的，自然不吝赞美，尤其是这胜利似乎也有他（作为军机首辅）的一份“领导”功劳。
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孙毓汶出列躬身道：“皇上，此战大捷，固然可喜可贺。
然倭寇遭此重创，必不肯干休。
其联合舰队主力犹在，陆军亦于朝鲜蠢蠢欲动。
臣以为，当趁此大胜之威，电谕李鸿章、林承志等，加强戒备，固守海疆。
并督促朝鲜陆师，伺机进取，切勿因胜而骄，给敌以可乘之机。”
“孙卿所言甚是！”光绪点头，随即又忍不住兴奋道。
“然此战之功，必须重赏！
林承志以会办大臣之身，亲临战阵，指挥若定，立此奇功。
朕意……当晋其爵位，厚赏金银，并着李鸿章从优议叙所有有功将士！
还有那新式水底雷船，效用非凡，应令其加紧制造，以备后用！”
“皇上，”户部尚书翁同龢出粒
他作为帝师，清流领袖，向来主战，此刻更是精神焕发。
“林承志忠勇可嘉，战功卓着，确应重赏，以励三军。
然赏罚需有度。
据奏，‘广乙’舰管带林国祥临阵脱逃，致该舰触礁损毁，虽情有可原，然军法无情。
臣以为，于重赏功臣之时，亦需明正典刑，方显朝廷赏罚分明，军纪严整。”
这话让暖阁内的气氛微微凝滞。
光绪沉吟片刻，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庆亲王奕匡：“庆王爷，你以为如何？”
奕匡是慈禧的侄儿，掌管总理衙门，圆滑机变。
他躬身道：“皇上，翁师傅所言在理。
赏功罚过，方能激励士气，整肃军纪。
林承志首战告捷，大涨我朝威风，其功当重赏。
至于林国祥，可按军法处置，但念在初战大胜，或可稍缓其刑，待战后详查再定，以免影响前线将士情绪。
当务之急，应是借大胜之势，稳固朝鲜战局，并探明倭寇下一步动向。”
光绪听了，觉得甚合心意，正要开口。
暖阁外忽然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太后老佛爷驾到——”
所有人神色一凛，连忙整理衣冠，跪地迎接。
光绪也从御案后站起。
珠帘响动，一股馥郁的沉香气息率先涌入。
在众多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慈禧太后扶着大太监李莲英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她穿着石青色缎绣八团金龙纹吉服袍，外罩绛紫色缎绣牡丹纹坎肩，头戴钿子，妆容精致，神色看不出喜怒。
“都起来吧。”慈禧在早已设好的宝座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光绪手中的捷报上。
“皇帝，听前头打了胜仗？”
“回亲爸爸，”光绪恭敬地将捷报呈上，语气仍带着兴奋。
“是北洋水师林承志，在丰岛海域大破倭寇舰队。
击沉其主力‘吉野’号，还俘获了一艘‘浪速’舰并其舰长！
此乃我朝近年来对外未有之大捷！”
李莲英接过捷报，递给慈禧。
慈禧慢条斯理地展开，看了半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嗯，是个好消息。
林承志这孩子，倒是个能办事的。
没枉费朝廷和李鸿章对他的信任和提拔。”
她的话轻飘飘的，将功劳归到了“朝廷”和“李鸿章”的“信任提拔”上，对于林承志个饶作用，只是“能办事”三个字带过。
光绪心中一紧，不敢表露，只是道：“亲爸爸的是。儿臣与众臣工正在商议，如何奖赏有功将士，以励士气。”
慈禧将捷报放下，端起旁边的盖碗茶，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叶。
“奖赏嘛，自然是该有的。
具体怎么赏，皇帝和军机处议定个章程，呈上来我瞧瞧便是。
不过……”慈禧目光变得有些深沉。
“仗才刚开打，赢了一仗，是好事，但也别高忻太早。
倭寇不是纸糊的，吃了这么大亏，能善罢甘休？
告诉李鸿章和林承志，赢了固然好，但更要心谨慎，把门户守牢了。
别让人家回头咬一口，那可就难看了。”
一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暖阁内的气氛迅速降温。
“亲爸爸教诲的是，儿臣谨记。”光绪低头应道。
“还有，”慈禧似乎想起什么。
“我听，林承志用了些新巧的玩意儿，什么水底会跑的船，还有什么千里传音的电线？
这些东西，好用是好用，但也要防着被外人学了去，或者……出什么岔子。
让李鸿章盯紧点。”
“是。”光绪和众臣应道。
慈禧又交代了几句关于朝鲜陆战和沿海防务的话，便起身离去了。
她来去如风，却给这场庆功商议定下了一个“谨慎乐观、不可骄狂”的基调。
太后走后，暖阁内的气氛有些微妙。
光绪重新坐下，沉默片刻，对世铎道：“就按方才议的，军机处尽快拟个封赏和训诫的旨意，发给北洋。
林承志……晋一等轻车都尉世职，赏双眼花翎，白银万两。
其余有功将士，由李鸿章会同林承志查明保奏。
至于林国祥……暂押候审。
另外，以朕的名义，给林承志发一道密谕，让他放手去干，朕信他！
但也要他务必心，提防倭寇报复。”
“臣等遵旨。”世铎等人躬身领命。
旨意很快拟好发出。
当下午，丰岛大捷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开始在北京官场和民间有限度地流传开来。
虽然细节不明，但“击沉倭舰”、“俘获敌船”的核心信息，足以让压抑已久的朝野为之振奋。
主战派声威大振，街头巷尾开始出现乐观的议论。
紫禁城深处，长春宫内，静宜格格在接到光绪通过珍妃暗中传递来的、关于林承志平安并立下大功的简短消息后。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脸上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真心的、明媚的笑容。
她走到佛龛前，虔诚地跪下，默默祈祷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能一直平安，一直胜利。
位于东交民巷的日本驻清国公使馆内，却是一片死寂和恐慌。
公使村寿太郎脸色铁青，看着由上海领事馆辗转发来的、关于第一游击队几乎全军覆没的残缺情报，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张。
他无法相信，也无法向国内交代。
在紧急向东京发送了最糟糕的电报后，他瘫坐在椅子上，感到一种塌地陷般的绝望。
这场战争，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脱离了大本营最初乐观的剧本。
国际列强的驻华使节们，也在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份令人震惊的战报和分析，发往各自国内。
远东的军事平衡，似乎正在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发生着剧烈的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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