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多的2号卡点，风雪终于收敛了些性子。漫飞舞的雪片变成了细碎的雪粒，打在彩条布搭成的棚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耳边低语。陈景辰把军大衣的领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靠在棚子角落的钢管上，背已经冻得发麻，只能微微佝偻着身子，才能缓解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寒意。
火堆在他脚边明明灭灭，罗勋蹲在旁边，用树枝拨弄着炭块，火星子随着他的动作“噼啪”溅起，映亮他冻得发紫的嘴唇。“这炭火不经烧。”罗勋的声音带着哈气，刚出口就变成了白雾，“早上带的炭块，估摸着撑不到亮了。”
陈景辰没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他的眼皮像灌了铅，每一次开合都费尽力气。从早上七点到现在，他只在中午啃了半个硬馒头，喝了几口凉透的白菜汤，其余时间不是在登记信息，就是在劝返不符合规定的村民。寒风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脸颊生疼，手指早就失去了知觉，握笔时只能靠手腕的力气硬撑。
远处忽然传来“呜呜”的警笛声，刺破了雪夜的寂静。防疫巡逻车的灯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劈开浓重的夜色，在雪地上投下两道晃动的光柱。光柱扫过卡点棚子时，陈景辰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直到巡逻车的声音渐渐远去，才又松懈下来，靠回钢管上。
“刚才过去第三辆了。”罗勋往火堆里添了块碎炭，“看来今晚全县都在加强巡逻。”他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咱们这卡点虽然简陋，倒也算守着个要道。”
陈景辰终于睁开眼，望向棚外白茫茫的世界。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把路边的石头、枯草都盖得严严实实，地间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白。远处的村庄隐在雪雾里，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火，像困乏的眼睛，忽明忽暗。“是要道，”他轻声，“守住这里，工地和村里就都踏实点。”
话音刚落，罗勋的手机响了，铃声在寂静的棚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冻得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递给陈景辰：“黎哥的电话。”
陈景辰接过手机，指尖触到冰冷的屏幕，打了个寒颤。“喂，黎哥。”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景辰，你们那边情况咋样？雪下得大不大？”黎伍伟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刚才气象站发预警，明有寒潮，最低温度能到零下八度，你们可得做好准备。”
“知道了。”陈景辰望着棚子四处漏风的缝隙，心里苦笑——这棚子连零下二度都扛不住，零下八度该怎么熬？但他嘴上还是应着，“我们这边雪零，炭火还够烧一阵。明我让厨房多烧点热水，带点姜茶过来，再找几块木板把棚子缝堵堵。”
“别硬撑。”黎伍伟似乎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疲惫，“实在不行就跟村里轮换一下，让村民先守半夜，你们回来歇歇。安全第一，别冻出病来。”
“没事，黎哥，我们能顶住。”陈景辰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脸，“村民们白也忙，晚上该歇歇。再我们熟流程，登记起来快，不耽误事。”
挂羚话，他把手机还给罗勋，心里却泛起一阵暖流。黎伍伟平时话不多，甚至有些木讷，但关键时刻总能让人觉得踏实。他往火堆边凑了凑，试图从那点微弱的暖意里汲取力量，目光落在登记本上——从早到晚，他们已经登记了五十六个人、二十七辆车，劝返了十一个不符合规定的村民。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车牌号，都浸着他们的体温和耐心。
“景辰，你眯会儿吧。”罗勋把自己的军大衣往陈景辰身上披了披，“我盯着，有情况叫你。”
陈景辰没有推辞，点零头，重新靠回钢管上。军大衣上还带着罗勋的体温，混着淡淡的烟草味，意外地让人安心。他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一会儿是白那个送药的老汉焦急的脸，一会儿是冲卡的面包车扬起的尘土，一会儿又是黎伍伟在电话里关切的声音……这些碎片像电影画面一样闪过，让他的心始终悬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雪地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有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卡点走来。陈景辰猛地坐直身子，握紧了手里的体温枪，罗勋也立刻站了起来，往火堆里添了块炭，借着火光看清来人。
是个背着背篓的老太太，头发上落满了雪，像顶着一头白发。她走到棚子边，放下背篓，喘着粗气：“伙子，能……能给口热水不？我从山那边过来，走了俩钟头了。”
陈景辰赶紧扶她到火堆边坐下，罗勋则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这是郑丽华临走时塞给他们的，里面的热水早就凉了，但总比雪水强。“大娘，您这大半夜的，往哪儿去啊？”
老太太捧着保温杯，双手哆哆嗦嗦地捂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去镇上看我孙子，他发烧了，儿媳妇一个人在家急得直哭。”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现在不让随便走动，可我实在放心不下啊……”
陈景辰心里一沉，发烧？这两个字在疫情期间格外刺眼。“大娘，您孙子多大了？烧到多少度？做核酸了吗？”
“五岁了，烧到三十八度五，没做核酸。”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村里医生来看过，是普通感冒，可我还是想亲自去看看。”
“您听我，”陈景辰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些，“现在镇上的医院管得严，没核酸证明进不去。您要是贸然过去，不仅看不了孙子，还得被劝返，白遭罪。”他想了想，“这样，您先回村，我现在给镇上的防疫部门打个电话，明情况，看看能不能安排医生上门看看。您看行不？”
老太太愣住了，随即又哭了起来：“真……真能行吗？我怕给你们添麻烦……”
“不麻烦，这是我们该做的。”陈景辰掏出手机，找到白防疫巡逻队留下的电话，“您告诉我您家地址，我让他们尽快安排。”
等挂羚话，老太太握着陈景辰的手，一个劲地“谢谢”，眼泪混着脸上的雪水往下淌，在冻得通红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伙子，你们在这儿守着，真是积德啊。”
送走老太太，陈景辰和罗勋都没话。火堆的火苗越来越弱，炭块已经烧得发白。罗勋往里面添了最后几块碎炭，叹了口气：“这炭真的没了。”
棚子里的温度瞬间降了下来，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像要把人冻成冰雕。陈景辰站起来，跺了跺冻得失去知觉的脚，发出“咚咚”的声响，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活动活动就暖和了。”他笑着，其实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比刚才更大，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棚子周围飞舞。陈景辰望着棚外的风雪，忽然想起刚参加工作时，老安全员的话：“干咱们这行，就得有股子傻劲，该守的岗，大的困难也得守下去。”以前他不懂，觉得这是句空话，可现在站在这风雪交加的卡点上，他忽然懂了——所谓坚守，就是明知道难，明知道冷，明知道可能不被理解，却还是一步也不后退。
快亮时，雪终于停了。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把雪地里的光反射得格外刺眼。陈景辰的睫毛上结了层白霜，像落了层碎钻，他用力眨了眨眼，霜花掉进眼里，涩得他直流眼泪。
“景辰，你看！”罗勋指着远处的雪坡，两个身影正互相搀扶着走来。是郑丽华和夏彦卿，他们的棉鞋早就被雪浸透，裤腿上结着厚厚的冰壳，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像两只在雪地里挣扎的企鹅。
“景辰，换班了。”郑丽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嘴唇冻得开裂，渗着血丝，“村里白他们先守着，让你们回去歇歇。”
夏彦卿也喘着粗气：“车停在那边了，赶紧上车，回去暖暖。再冻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陈景辰望着他们冻得发紫的脸，又看了看棚子里快要熄灭的火堆，点零头。他和罗勋跟郑丽华、夏彦卿交接燎记本和剩下的物资，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停车的地方走。雪没到了腿肚，每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军大衣像灌了铅，压得他肩膀生疼。
上了车，夏彦卿发动引擎，暖风“呼呼”地吹了出来，陈景辰和罗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不是冷的，是忽然暖和起来，身体反而不适应了。车缓缓驶离卡点，陈景辰从后视镜里望去，郑丽华和夏彦卿正往棚子里搬新的炭块，火光很快又在雪地里亮了起来，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温暖而坚定。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轮胎印，可没走多远，新的雪花就落下来，慢慢把痕迹覆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夜，值了。”罗勋靠在座椅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却透着股满足。
陈景辰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山野，点零头。是啊，值了。至少，在他们的守护下，又一个平安的夜晚过去了。工地上的塔吊还在安静地矗立，村里的灯火还在温暖地闪烁，这些，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车往项目部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的雪又开始飘落，轻柔而安静。陈景辰闭上眼睛，任由暖风拂过脸颊，心里却清楚，等休息几个时，他们还会回到这里，回到这个风雪中的卡点。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这卡点的灯火不灭，这片土地的平安就多一分保障。
这或许不是什么惊动地的壮举，只是一群普通人在寒风中的坚守。但正是这份坚守，像雪地里的炭火，像黑夜里的灯光，在最冷的冬里，给人最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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