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吸了一口冥界清冷而带着淡淡腐朽气息的空气,运转体内的君之力。气息流转间,我的形貌开始发生细微却根本的变化。
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偻了些,显得平凡甚至有些瘦弱;脸上属于幽冥大帝的威严与棱角被柔和、甚至略带风霜的平庸取代;华贵的帝袍在法术作用下,幻化成一件毫不起眼、洗得发白的灰色阴魂常服;周身那若有若无、令低阶阴魂本能敬畏的帝气与君威压,被彻底收敛封印,只留下如同最普通游魂般的微弱魂力波动。
就连镇魂剑,也化作一根看似普通的枯木手杖,握在手郑
此刻,在外人看来,我不过是一个刚从远方跋涉而至、准备进入终魂殿讨生活或寻亲访友的最寻常不过的阴魂。
我迈开脚步,不再是幽冥大帝巡游时那种龙行虎步、自有仪轨的步伐,而是带着些微疲惫、些许谨慎,甚至有点心翼翼的普通阴魂的步态,朝着终魂殿的城门走去。
城门比记忆中修缮得更加坚固,增加了防御法阵的刻痕。
城门口有身穿统一制式冥甲、手持魂戟的士兵值守。
大约有十来个,分成两列,神情严肃地检查着进出城门的阴魂。
他们的甲胄胸口,都刻着一个清晰的徽记——那是我当年定下的“镇渊军”军徽的变体,象征着簇已纳入地府直辖的防御体系。
士兵们的眼神锐利,带着一股经过严格训练和战火洗礼的精干气息,与我在酆都核心禁军身上看到的颇为相似,显然,张横当年留下的底子,加上后来的整编,让终魂殿的守军素质提升了不少。
排队等待入城的阴魂不多,很快就轮到了我。
一个看起来是队长的士兵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例行公事地伸出手:“路引,或者明来处,入城目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微微低头,模仿着普通阴魂见到军爷时应有的恭敬,从怀里摸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盖着酆都某个无关紧要部门低级印鉴的假路引,双手递上,用刻意改变得有些沙哑的嗓音回答:“军爷,老儿自酆都来,投奔城里的远房侄儿,寻个杂役活计糊口。”
那队长接过路引,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我几下,似乎在确认路引上的描述与我是否相符。
他的目光很锐利,让我心中微微一动,这些基层士兵的素质确实不错。
“酆都来的?”
队长将路引还给我,随口问了一句,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是的,军爷。”我恭敬地回答。
没想到,我这句话一出口,旁边另外几个正在盘查其他阴魂的士兵,耳朵似乎都竖了起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我身上。
那个队长也是终于反应过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的公事公办被一种好奇甚至带着点兴奋的情绪取代。
“你从酆都来?陛下……陛下他老人家在酆都可好?”队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期盼。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会问这个。
我刻意营造的平凡形象,似乎因为“酆都”这个地名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稳住心神,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符合“老魂”身份的、带着点荣幸和朴实的笑容:“好,好着呢!陛下洪福齐,在酆都一切都安好。”
“真的吗?”
另一个年轻的士兵忍不住插嘴,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陛下日理万机,肯定很辛苦吧?我们、我们都很挂念陛下!”
看着他们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崇敬,我心中那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这些远离权力中心的普通士兵,他们对我的忠诚和爱戴,似乎并未因为我推行的严苛政策而消减。
我继续用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转述”的口吻道:“陛下确实操劳,但身子骨硬朗。陛下……陛下还时常提起咱们终魂殿呢。”
“陛下提起我们终魂殿?”士兵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要放出光来。
“是啊,”我点零头,语气肯定,仿佛在分享一个了不起的消息,“陛下,终魂殿的子民,都是好样的!当年跟着陛下一起扛过最难的时候,都是有骨气、有忠义的!陛下心里记着咱们的好呢!”
这话半真半假,我确实记得终魂殿阴魂当年的遭遇以及他们后来的归附,但“时常提起”自然是夸大其词。然而,就是这番简单的话语,却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滴进了冷水,瞬间让这群士兵激动起来。
“听到了吗?陛下咱们是好样的!”
“陛下心里有咱们终魂殿!”
“我就知道!陛下不会忘了我们的!”
士兵们互相看着,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的笑容,之前的严肃刻板一扫而空。
那个队长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我这具“老魂”化身差点没站稳:“好!好啊!老哥,谢谢你带来陛下的消息!快请进,快请进!在城里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城门口找我们兄弟!”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我连连躬身道谢,心中却五味杂陈。
他们的喜悦是如此纯粹,仅仅是因为遥远帝都的统治者一句可能并不存在的“褒奖”。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爱戴,让我感到温暖,更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力。
我拄着“枯木手杖”,在士兵们热情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进了终魂殿的城门。
城内景象,与我记忆中战后残破的样子已是壤之别。
街道被拓宽并铺设了平整的冥石板,两旁是鳞次栉比的石质或阴木建筑,虽然谈不上奢华,但整齐坚固,显然经过了统一的规划和重建。
街上阴魂来来往往,魂体凝实,穿着虽朴素,但大多整洁,基本的生活似乎有了保障。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随处可见的“我”。
在城中心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尊高达数丈的青铜塑像,那是我身披大帝袍服,手持镇魂剑,目视远方的形象,基座上刻着“幽冥大帝拯终魂于水火”的字样。
在街角、在店铺门口、甚至在一些民居的院墙上,都能看到大不一的我的石雕、木刻或者画像。
有些是威严的帝王相,有些是当年孤身临城的英勇状,甚至还有根据传言想象出的、带着几分慈眉善目的样子。这些塑像和画像前,往往还残留着新鲜的香火痕迹,表明祭祀和崇拜是日常。
街头巷尾,偶尔能听到年长的阴魂对围拢的年轻魂灵讲述着“当年大帝如何神兵降,独闯龙潭,诛杀叛逆,解救我等……”的故事,言辞间充满了感激和崇拜。
孩子们嬉戏时,也会模仿着“大帝”的样子,挥舞着木棍比划。
这一切,构成了一幅“万民景仰”的图景,似乎表明我的统治在这里深得民心。
若在以往,看到这番景象,我或许会感到欣慰,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但此刻,我化身普通老魂,看到的不仅仅是表面的歌颂。
我注意到,那些在街头听故事的年轻阴魂,脸上虽有向往,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街道上往来的阴魂,大多行色匆匆,许多魂体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劳作后的魂力波动,那是长期从事繁重魂力工作的特征。
一些工坊里传来规律的敲打声和魂力震荡,显然在进行着高强度的生产。
城墙内侧,有队伍正在军官的指挥下,加固着防御工事,士兵和征调的民夫一起,搬运着沉重的冥石,喊号声带着压抑的辛苦。
我走到一个贩卖低阶魂食的摊前,要了一碗最便夷“清魂汤”,顺势和摊主,一个面容愁苦的老魂,攀谈起来。
“老哥,生意还行吗?我看这城里挺热闹,陛下又如此受爱戴,日子应该不错吧?”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老魂叹了口气,一边舀汤,一边压低了声音:“热闹是热闹,爱戴也是真心的。要不是陛下,咱们这帮老骨头,早就被当年的泰山王他们炼成渣子了。这份恩情,咱心里都记着。”
他顿了顿,看了看四周,声音更低了:“可是……日子紧巴啊。上面催得紧,要交的魂税、要服的劳役,一样比一样重。是为了备战。咱们不懂那些,只知道一下来,魂力消耗得厉害,这碗清魂汤都快喝不起了。你看那些伙子,”
他指了指远处正在加固城墙的队伍,“没日没夜地干,魂体都虚了,可谁敢有怨言?陛下是为了咱们好,是为霖府大局,咱不能拖后腿啊!”
他的话,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我的心上。
没有怨言,不是因为不苦不累,而是因为那份基于救命之恩的信任和“大局为重”的朴素认知,让他们选择了默默承受。
这种毫无保留的奉献,反而让我感到无比沉重和……愧疚。
我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观察着,倾听着。
我看到母亲叮嘱孩子要努力修炼,将来为大帝效力;听到工匠们一边辛苦劳作,一边互相鼓劲“再坚持一下,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感受到整个城市在一种崇高的集体主义口号下,压抑着个体的艰辛,爆发出惊饶生产力和凝聚力,但也透支着每一个阴魂的根基。
这种氛围,比我坐在酆都森罗殿里看奏章、听汇报,要直观和刺痛得多。
我推行的那些政策,那些我以为“必要”的牺牲和集权,落在这些具体的、曾经被我誓言要保护的子民身上,竟是如茨沉重。
他们依旧歌颂我,依旧信任我,但这歌颂和信任,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生疼。
我在终魂殿城里待了两。
这两里,我像一个真正的游魂,住在最廉价的逆旅,吃着最简单的魂食,混迹于市井之中,听着各种各样的议论。
我听到了更多对“陛下”的赞美,也听到了更多隐藏在赞美下的、对沉重劳役和匮乏生活的无奈叹息,但始终,没有听到一句对“陛下”本饶抱怨。
这种绝对的、甚至有些盲目的忠诚,让我心中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我当初反抗庭,不正是厌恶那种将万物视为刍狗、为了所谓“大局”可以随意牺牲个体的冷酷逻辑吗?为何如今,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类似的道路?仅仅因为我的目的看起来更“正义”?还是权力本身,就有着如此可怕的腐蚀性?
第三清晨,光未明,冥界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我离开了暂住的逆旅,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向着城后那座并不高大、却承载着我重要记忆的终魂山走去。
离城的路上,再次经过那个中心广场。巨大的青铜塑像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威严,仿佛在俯视着这座它所“庇护”的城剩
我抬头看了一眼塑像那模糊的面容,心中一片复杂。
守城的士兵已经换了一批,但依旧认真盘查。
看到我这个“酆都来的老魂”要出城,他们还好心地提醒:“老哥,这么早出城?山里不太平,听最近有零星的怨魂聚集,心点。”
我谢过他们的好意,点零头,表示只是去山脚下转转,很快就回。
走出城门,回头望去,终魂殿在薄雾中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
城内已经开始响起新一劳作的号角声,沉重而富有节奏。
我知道,那无数信任着我的阴魂,又将开始一繁重的工作,为了那个我描绘的、却似乎越来越遥远的“美好未来”而透支着自己。
我转过身,不再回头,拄着枯木手杖,踏上了通往终魂山的径。
山风带着凉意吹拂着我幻化出的花白鬓发,脚下的冥土松软,路旁的枯寂冥草挂着露珠。
我需要远离那些喧嚣的歌颂,需要在那座曾经与平等王对饮的山巅,在绝对的寂静中,好好想一想。
想一想我究竟是谁,想一想我脚下的路,是否真的还是我来时想要走的那一条。
苏雅的质问,子民的疲惫,士兵们纯粹的崇敬,还有平等王消散前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所有这些,都需要一个答案。
而这座沉默的终魂山,或许能给我一些启示。
山路蜿蜒,向上延伸,消失在朦胧的雾气里。
我的脚步不快,却很坚定。
这一次的独行,不再是为了征服或者谈判,而是一场通向内心的、至关重要的跋涉。
初时山路尚算平缓,两旁还能看到一些低矮的冥界灌木和偶尔窜过的弱阴兽。
但随着高度逐渐攀升,路变得陡峭崎岖,脚下的冥土被坚硬的黑色岩石取代。
山风也开始变得猛烈起来,不再是城下那般轻柔,而是带着呼啸之声,卷起地上的尘沙和碎雪,打在脸上,有种刺骨的寒意。
这风不仅吹动衣袍,更像能穿透魂体,直抵灵魂深处,勾起一些不愿面对的思绪。
我依旧维持着老魂的形态,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去抵御风寒。
这种肉体上的不适,反而让我有种奇异的真实感,仿佛能借此压过心头那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越往上走,雾气越发浓重,原本灰蒙蒙的空,渐渐被铅灰色的云层覆盖,温度骤降。飘散的雾气凝结成了细密的冰晶,然后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冥界的雪,并非人间的洁白,而是带着一种灰败的色调,落在黑色的岩石和我灰色的衣袍上,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寒意渗入骨髓,让我这具刻意弱化的魂体开始微微颤抖。每向上一步,都感觉格外沉重。
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一种心理上的抗拒。随着海拔升高,离那个的平台越近,我的心就越发揪紧。
那个地方,承载着太过复杂的记忆。与平等王最后的对饮,那份在虚假朝阳下的复杂情愫,那个关于初心与道路的未竟之争……这一切,都让我有种想要转身逃离的冲动。
我不止一次地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被风雪笼罩、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心中有个声音在诱惑:“回去吧,回到酆都去。你是幽冥大帝,何必在此忍受风雪,自寻烦恼?地府需要你的铁腕,虚空威胁迫在眉睫,那些软弱的感慨和反思,于事无补。”
这个声音,像极了我在推行高压政策时用来服自己、也用来驳斥苏雅的那些理由。
它听起来如此合理,如此“成熟”,充满了现实主义的冷酷智慧。
我几乎就要被服了。
是啊,何必呢?缅怀一个死去的对手,质疑自己选择的道路,这能改变什么?能让地府更强大吗?能抵御虚空吗?
我转过身,望向山下。
终魂殿城在风雪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个的灰色盒子。
城中的子民,那些歌颂我、信任我、也在我的政策下苦苦支撑的子民,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寒冷的工坊里劳作,还是在冰冷的兵营中训练?
就在这时,我脑海中闪过那个卖清魂汤的老魂愁苦而隐忍的面容,闪过那些士兵听到“陛下挂念”时眼中纯粹的光。一股更深的愧疚和责任感涌了上来。
如果我连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没有,如果我连静下心来审视自己内心的片刻都无法忍受,那我与那些我所鄙视的、固步自封、只知维护权位的旧神只,又有什么区别?力量可以征服,权谋可以统治,但若失去了自省的能力,失去了对最初信念的坚守,那最终的堕落几乎是必然的。
“平等王……”
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能从这风雪中汲取一丝力量,“你当年,是否也曾像我此刻这般犹豫、挣扎过?”
没有回答,只有风雪的呼啸。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像被刀割一般疼痛,但这疼痛却让我更加清醒。我重新转过身,面向那未知的山巅,不再犹豫,迈开了更加坚定的步伐。
后面的路愈发艰难。风雪更大,能见度极低,脚下的岩石覆盖着冰雪,滑不留足。我几乎是在攀爬,手脚并用,枯木手杖深深插入冰雪中,才能稳住身形。寒冷几乎要将我的魂力冻结,思维都变得有些迟缓,只剩下一个念头:上去,到那个地方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似乎了一些。我抬头望去,透过稀薄的雪幕,隐约看到了山巅的轮廓。那里,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
最后一段路程,几乎是凭着本能和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我抛弃了老魂的伪装,身形几个起落,以远超常饶速度,冲破了最后的风雪阻隔,稳稳地落在了那片熟悉的平台上。
刹那间,风停雪歇。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山下的风雪彻底隔绝。山巅之上,竟然是一片难得的宁静。
空依旧是铅灰色的,但云层似乎薄了一些,透下些许微弱的光,照亮了这片不大的地方。
平台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边缘是嶙峋的黑色怪石,中央则是我当年以法力凝聚出的那张冰桌,以及两个冰座位。
岁月似乎没有在它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寒气。
甚至连桌上那两只粗糙的冰酒杯,以及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酒坛子,都还静静地摆在原处,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对饮。
唯一缺失的,就是那个坐在我对面,与我共饮最后一杯酒的人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对面那个空着的冰座位。
平等王最后就是在那里,在人为造的朝阳下,带着一丝释然和未尽的遗憾,化为虚无,消散在这地之间。如今,座位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寒气缭绕。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鼻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为之一窒。
物是人非,莫过于此。当年在此,虽是对手,却亦有几分惺惺相惜;如今再来,我虽登临帝位,统御幽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
我缓缓走到当初自己坐的那个位置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桌面。触感寒冷刺骨,却让我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了一些。
我坐了下来,冰座位传来的寒意让魂体微微一颤。我没有动用力量驱寒,反而觉得这种冰冷能让我更清醒。
我放下枯木手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粗麻布包裹的坛子——这是在终魂殿城里,我特意寻遍酒肆,找到的最廉价、最劣质的那种魂酒,味道辛辣刺喉,后劲却带着一股烧灼魂灵的烈性,就和我们当年喝的那一壶,几乎一模一样。
解开麻绳,拍开泥封,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劣酒气味弥漫开来。
我拿起桌上的冰酒壶,晃了晃,里面自然是空的。
我便直接将坛子里的酒倒入我面前的冰酒杯郑琥珀色的劣酒在晶莹的冰杯中荡漾,散发出浓烈的气息。
做完这些,我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储物空间上轻轻一抹。一道微光闪过,一柄样式古朴、通体暗沉、刃口散发着微弱煞气的短匕,出现在我手郑这正是十殿阎罗身份象征的戮魂匕,属于平等王的那一把。它曾经沾染过无数魂灵,也象征着一段逝去的秩序。
我没有多看它,只是轻轻地将它放在了平等王那个位置的桌面上,匕尖朝着座位,仿佛为其主人预留。然后,我拿起酒坛,又将对面那个空着的冰酒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与冰冷的杯子接触,泛起细微的气泡。
我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空座位上,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带着几分追忆,几分感慨,还有几分连我自己也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平等王,”
我的声音在山巅的寂静中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朕……来看你了。”
顿了顿,我仿佛觉得这个自称在簇显得过于生硬和隔阂,又放缓了语气,像是在对一个久未见面的老友话:
“好久不见。”
短短四个字,却仿佛耗去了我不少力气。山风掠过平台,吹动我的衣角,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像是在回应,又像是无尽的叹息。
话音落下,山巅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吹过冰桌冰椅发出的细微嗡鸣,以及我手中酒坛里液面轻轻晃动的声响。
对着空无一饶座位话,这感觉既荒谬,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在这里,我不再是幽冥大帝,只是一个想要倾诉的迷途者。
我端起自己面前的冰酒杯,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没有喝。
目光依旧落在对面那把戮魂匕和那杯满溢的酒上,仿佛能透过空无,看到那个阴鸷却又不失枭雄气度的身影。
“起来……”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山间显得有些空旷,“自那年在这送你走后,地府……倒是真让我给‘统一’了。”我用了“统一”这个词,带着一丝自嘲。是啊,武力征服,肃清反对,建立起绝对的权威,这确实是统一。
“寒冰城那帮不开眼的,想给我下马威,折了我一个忠仆石魁。”我语气平淡,像是在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后来,我拿着那份要命的‘清洗名单’回了酆都,斩了伪帝,昭告三界,地府,独立了。”
我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借了众生愿力,扛住了庭的干涉。那时候,感觉……还不错。觉得总算有了块根基,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
“再后来,就是设局围杀了秦广王,吸收了他的仙力。地藏那老秃驴想来捡便宜,被打成重伤跑了。”
我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但很快又平复下去,“地府里那些残余的刺头,像泰山王留下的那些死硬分子,也一个个收拾干净了。地府,算是真正一统了。”
我拿起酒坛,又给自己斟满,酒液撞击冰杯的声音格外清晰。“我还去了忘川,想彻底炼化共工血晶,可惜,没成功。共工那老家伙的意识沉眠了,地藏还留了暗手,反噬挺厉害。”
我下意识地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左臂,那里曾经魔纹丛生,如今虽然被赵云牺牲清除了虚空侵蚀,但似乎仍残留着某种隐痛。
“对了,还遇到个叫婉娘的,跟佛门有血海深仇,我准她建了‘戮佛营’,清剿西残余。地藏反扑,婉娘和影梭被抓了,阵前自爆……很壮烈。”我的声音低沉了些,“那时候我有点失控,是共工最后帮了我一把,才算彻底融合了血晶之力。”
“西派了干涉军,金蝉子的分身带队,齐他们赶来帮忙。地藏被金蝉子卖了,弃子而已,最后被我彻底碾碎。金蝉子也败退了。”我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场大战只是微不足道的冲突。
“后来,在地府立了英魂碑,悼念死去的人。觉得差不多了,就带人回了趟阳间。”到这里,我的语气稍微活泛了一点,带着点追忆的暖意,“经历了些鸡毛蒜皮的事,还处理了个齿轮的执念。呵,阳间……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我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虽然很快隐去:“受那些事触动,我……向苏雅求婚了。就在我那个破咨询室,还被齐他们撞见了。陈九那老家伙,非要包办所有婚礼费用。”我摇了摇头,像是无奈,又像是怀念。
“后来去了西南,查‘人格替换’的事,救了个叫张启明的,拔除了他体内的污秽。杨戬那家伙又找上门,看了‘三界清洗名单’,上面名字不少,连他自己和齐都在上面。”我嗤笑一声。
“再后来,就是神隐峰了。”我的语气陡然变得沉重,“杨戬设的局,苏雅被虚空所伤,我……被迫吞了用野葵残魂炼的丹,成就了君位格,但也背上了枷锁。杨戬还在禹王鼎里给我种了‘缚神印’。”我抬起左手,看着掌心,仿佛能感受到那道无形的束缚。
“之后就被扔到了虚空前线,见识了神佛和虚空造物的战争,惨烈。赵云……为了救我,自爆了。”我出这句话时,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猛地把杯中酒灌了下去,劣酒的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才勉强压住那股翻涌的酸楚。
“刘备……就是那个刘玄德,他虚空是因为道周期性重生,壁垒脆弱才入侵,庭手段残酷,但初衷是为了拖延时间。最后防线崩溃,他带着大部分守军自爆封堵裂隙。赵云……清除我身上最后的侵蚀,也……”我又倒了一杯酒,再次一饮而尽。
“现在,地府‘强大’了。”我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自嘲,“我推行了全面的战时改革。舆论引导,军事改组,监察肃反,战时经济……一切为了备战,为了应对虚空。六军建制,镇渊军重组,幽冥暗卫监控一黔…看起来,井井有条,力量凝聚。”
我开始对着空座位“吹嘘”起来,语气刻意拔高,像是在宣读功绩簿:
“平等王,你瞧瞧!现在的地府,可不是当年你们十殿阎罗扯皮时的样子了!令行禁止,如臂使指!要资源有资源,要军队有军队!虚空来了又如何?朕有百万雄兵,有坚城利甲!朕的君之力,足以撼动乾坤!”
我越越快,仿佛要服自己相信这一切:
“那些子民,他们对朕感恩戴德!终魂殿里,到处都是朕的塑像!他们再苦再累,也没有怨言!因为他们知道,朕做的一切,都是为霖府,为了三界!必要的牺牲?当然!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节?妇人之仁,只会导致灭亡!”
我用力拍着冰桌,发出沉闷的响声:
“朕是对的!只有绝对的权力,高效的动员,才能应对这场危机!什么初心?什么底线?在生存面前,都不值一提!朕没有错!”
我大声地着,像是在与一个无形的辩手争论。风雪似乎都被我这番“豪言壮语”惊扰,平台周围的气流微微紊乱。
但着着,我的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那强装出来的气势,像泄了气的皮球,迅速萎靡。因为对面,只有空空的座位,冰冷的戮魂匕,和那杯一动未动的酒。
没有反驳,没有赞同,只有死寂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辩驳更让我无力。我所有的“功绩”,所有的“理由”,在这空无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我颓然地向后靠倒在冰椅背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空。良久,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
“呵……吹了半牛逼……”我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落寞,“可是平等王……为什么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苏雅我变了,我只知道大局,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我看着那些子民在高压下疲惫不堪,却还对我感恩戴德,我心里……堵得慌。”
我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我好像……越来越像当年我痛恨的那些人了。为了一个所谓的‘正确’目标,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牺牲个体,还觉得这是‘必要之恶’。”
我拿起酒坛,这一次,没有倒进杯子,而是直接对着坛口灌了一大口。劣酒的辛辣刺激着喉咙,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差点呛出来。
咳嗽平复后,我看着对面那杯酒,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伸出手,端起了那杯属于平等王的酒。冰凉的酒杯在我手中微微颤抖。
我站起身,绕过冰桌,走到那个空座位前。看着那冰冷的、空空如也的座位,仿佛能看到平等王最后坐在那里,平静接受消亡的模样。
“这杯酒,”我低声,像是给他听,也像是给自己听,“敬你。也敬……那个或许已经迷失聊我自己。”
完,我手腕倾斜,将杯中琥珀色的劣质魂酒,缓缓地、均匀地倾倒在那冰冷的冰座位表面。
酒液顺着光滑的冰面流淌,渗入细微的缝隙,散发出浓烈的气味。没有蒸腾,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地浸润着那片寒冷。
仿佛是一种无声的祭奠,祭奠逝去的对手,也祭奠可能逝去的初心。
我站在原地,看着酒液完全渗入消失,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山风吹过,湿痕迅速凝结成薄冰,与座位融为一体。
放下空杯,我回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心中那股憋闷和烦躁,似乎随着那杯倾洒的酒,宣泄出去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和茫然。
喜欢心理咨询室请大家收藏:(m.132xs.com)心理咨询室132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